“後來可以到大陸探親了，也沒見到我家老芋仔積極去申請。他就一直說，現在沒錢，等多存一點再回去。我想也是有道理，讓他風風光光地回去也好。
“你知道那時候報紙上不是有很多兩岸尋親的啟事嗎？你別看那一小格一小格簡單幾個字，每一格都是一個家庭破碎的故事。有一天，我兒子在上麵看到一張照片。他一看，這個人怎麼跟爸爸長得很像，還越看越像，旁邊寫著尋‘鍾金德’，山東棗莊人……他就想，不對啊！這根本就是爸爸嘛，可是名字又不對。我們家老芋仔叫‘李陣湘’，他也說他是山東棗莊那裏的人，所以我兒子就偷偷寫了一封信過去試探了一下。過了大概兩個月，回信來了，這回信一來就把我們家搞得天翻地覆。信是我收到的，我還在想這個信是不是寄錯了，還是說我家老芋仔幫老鄉代收的。
“我拿給他看，結果他才一看到信封上‘鍾金德’三個字，臉色就變了，手也開始發抖。他拆開信封，也沒看幾行，就大哭出來，哭得多慘你們都不知道，我一輩子都沒看他那樣哭過。他一直大喊說對不起我。我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把信拿過來一看，信裏麵說，這個‘鍾金德’的媳婦一直沒改嫁，還在等他。大陸的簡體字我也看不太懂啦，意思就是要他有機會快點回去。
“這老芋仔撐了好幾天，才終於承認，這‘鍾金德’就是他。我一聽，整個人‘轟’的一下，差一點要昏倒。我那時候就想，他竟然在大陸已經結過婚，還來跟我結婚。你知道我年紀很輕就結婚了，我把他當作我生命的全部，想不到他人品那麼壞，竟然在教會還可以裝得那麼屬靈的樣子，這人真是太虛偽了。我就一直逼問他，那‘李陣湘’又是怎麼一回事。他這時才乖乖地把那些往事講出來。
“其實那些故事我也聽很多了啦，就是被國民黨抓去當兵。隻是他比較倒黴，他被抓去當兵的時候，部隊裏麵有一個叫‘李陣湘’的剛死掉，結果部隊長官為了繼續領軍餉，就要他頂替‘李陣湘’，從名字到出生年月日都改了，還比原來小一歲。他記得他本來是一九三二年生的，日期忘記了，現在身份證上寫的是一九三三年九月五日，結果他就當了‘李陣湘’三十幾年。
“前幾年終於幫他把名字改回來，感謝主，不過出生年月日還是沒改。這老芋仔說沒關係，說人隻要記得自己是誰，從哪裏來的就好。我跟他一輩子，都沒聽他講過那麼有智慧的話，嚇了我一跳。
“好啦！那名字的事我想就算了，那也沒辦法。大陸已經討媳婦的事這怎麼辦，他就說那時他們鄉下結婚早，他才討了媳婦沒幾天，就被逃跑路過的國民黨殘兵抓走，再也回不了家了。到台灣之後，他想著大概也回不去了，就在這兒成家了。
“我就一直禱告，我想我平常都很虔誠，沒做什麼壞事啊，為什麼上帝要這樣對我？發生這種事，我明明知道不能全怪他，可是卻越想越氣，接受不了這種事實，大吵大鬧了好幾天，接下來幾天又不跟他說話。他隻是一直跟我說對不起，也沒跟我吵。
“教會裏很多老芋仔都回去探親了，就我家老芋仔一直沒回去。大家都在問怎麼還不回去看看，他老家那邊也來了好幾封信要他回去看看。我就看他每次讀信時都偷偷在那邊哭，怕我難過，信也不敢留下來，看完就撕掉了。我看了也很難過，但是心裏被仇恨充滿了。你知道這種苦毒是會越來越大的，隻能求神赦免。
“我那時候無法原諒他，很痛苦，很想帶著兒女離家出走。我就去找教會師母訴苦，抱著師母痛哭。師母跟我說‘要愛你的仇敵’，我心裏正想‘哼！她才不是我的仇敵，她是我先生的媳婦’，沒想到師母下一句就接著說‘更何況她不是你的仇敵，她是你的家人，她這些年承受的痛苦比你還多’，我又想‘她承受的痛苦跟我有什麼關係’，師母說她也無法告訴我為什麼，就安慰我說‘神的恩典夠我們用，現在我們不明白的事，將來有一天都會明白’。
“這樣一年多，我們還是照樣去教會，一樣在教會做禮拜唱詩禱告服侍，可是心裏特別痛苦，因為感到自己的虛偽，虧欠上帝的榮耀。有一天，我受不了了，就把存折給我家老芋仔，要他回去看看，看他到底想怎樣，我都能接受。結果他一離開家，我就開始後悔了，很怕他就這樣一去不回，每天心理壓力都很大，還好兩個禮拜後他回來了。”
來一個大陸老娘
“回來之後，我家老芋仔什麼也沒多說。人都已經乖乖回來了，我也不好說什麼。那個時候，我也比較能接受這個事實了，隻要他的心還有這個家就好。他一回來，就跟教會辭掉長老的職位。牧師說沒必要，但是他決心很堅定，也就隻好依他。有好一陣子，我看他對神信心軟弱，也不是軟弱啦，就是自己一直指責自己。他軟弱，我也跟著軟弱，也就少去教會了。
“那段時間，幾個小孩也很不能諒解爸爸，甚至有些看不起他。我家老芋仔還是沒說什麼，對他們還是一樣愛護照顧。感謝主，我真的嫁了一個好脾氣的男人，還好這一切苦毒與怨恨都已經過去，沒有給小孩留下壞榜樣。可是你不知道，那時候我看著他的心，一天天傾向大陸太太那裏，常常寄錢寄東西過去，又跑回去好幾次，真的不好受。我知道他肯定是覺得離開那麼多年，心理上要補償。看到他這樣，我能理解，可是我也是女人，總是會吃醋，哈哈！所以都沒給他好臉色看。
“你不要說，教會裏常常讀《聖經》，唱愛的真諦，‘愛是恒久忍耐……’你沒經曆過，真的不知道這一節是在說什麼。很多事要忍耐一次，你可能還做得到，可是要你恒久忍耐，一直忍耐，看你會不會抓狂。感謝主，我真的深深體會了什麼叫‘愛是恒久忍耐’。
“教會牧師看我們比較少去，就常常來家裏拜訪，我們才又去教會。我家老芋仔覺得自己有罪，虧欠上帝，不配跟著牧師去傳福音，所以就專挑那些別人不做的最卑微的服侍，比如說在教會刷廁所、清汙水道。大家都說他年紀大了，這些事請人來做就可以。他還是很固執要自己來做，以前他當長老都還沒有像這時候那麼熱心。
“過了兩三年，我家老芋仔一直大陸台灣兩邊跑。他帶小孩去了兩次，隻是我一直不願意去。他常這樣兩邊跑，我不滿意但是能接受，隻要他回家就好。直到有一次，他從大陸回來之後說要跟我商量一件事。我一聽，保準沒好事，先讓他說。他說，他大陸太太身邊已經沒有親人了，一個人在農村生活很辛苦，想要接她來台灣生活……他都還沒講完，我就反對，哪有這回事。我丟下一句：‘你都已經決定了還找我商量什麼。’就大哭啊！心裏像刀割！我就想，折磨我那麼多年還不夠，竟然還要把那個女人帶過來，不如我死了算了，讓他們兩個快活去。
“沒有人能幫我，我隻能禱告。我禱告上帝，為什麼要給我這苦杯，我真的受不了，怎麼上帝都不祝福我，反而一直折磨我？我知道應該要愛人，可是那時候我真的做不到，我把《聖經》裏所有講到‘愛’的地方讀了好幾遍，想要說服自己去接受這個事，不過還是沒辦法。我說：‘主啊！我不能，我真的做不到，我心裏軟弱，心裏很痛苦。’我就朝我家老芋仔大吼大叫，說有她就沒有我，甚至心裏已經開始在盤算，如果她真的來了要怎麼聯合兒女跟鄰居一起排擠她。
“唉，現在回想起來，這樣做真的不好，耶穌受了那麼大的委屈都還要原諒他們，我說自己是基督徒，結果卻做不到這一點。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我愛麵子，平常在教會的形象那麼好，如果她一來，那以前的好形象不就變成笑話了。還有，鄰居都知道我們家是信耶穌的，要是她來了，別人會怎麼看，我就禱告說：‘上帝啊！我不要讓你的名在鄰居前蒙羞。’哎喲！求主憐憫，我那樣禱告隻是為了自己的私欲不想她來，隻是自己愛麵子，根本不是為了主的名。
“雖然我說了很多，想了很多要怎麼阻止她來的方法，可是她還是來了，我也隻能接待她。她就是一個鄉下女人，哈哈，我們這裏也是鄉下啦，不好笑別人。她土土的，臉黃黃的，六十幾歲跟八十幾歲的樣子差不多，身上還有種怪怪的味道。反正，我那時候就是不喜歡她啦，還聯合小孩一起討厭她！
“你知道那時候開始有大陸新娘嘛！電視上都在演什麼大陸來的表妹，大家想大陸新娘都是又淳樸又年輕的村姑。附近都在傳，怎麼我們家不是大陸新娘，反倒來了一個大陸老娘。哈哈，我聽到了也隻能跟著苦笑。
“人都來了，我也不能趕跑人家對吧！所以我表麵上客客氣氣的，平常也不太講話。我家老芋仔常常帶她去台灣各地玩。我就想，算了，要去就去，眼不見為淨。我老芋仔的大陸太太……哎喲！我叫姐仔比較習慣啦！就我姐仔她比我大二十幾歲，可是她那時候好像很怕我的樣子。我沒說話，她不敢跟我說話；我沒吃飯，她也不敢吃飯；要上廁所也要先問我。其實我那時候很得意，常常就在暗示她‘我才是這個家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