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1966—“匪情研究”工作者(3 / 3)

“嗯……有很多事我現在都還沒想明白,不過到現在,幾十年過去,我想那也不太重要了吧!

“過兩天的半夜,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我們母子驚醒,母親倒很冷靜,穿好衣服,示意我不要害怕,然後在門外的催促大叫聲中開了門。

“門外衝進好幾個彪形大漢,我認清其中兩個就是前幾天見過的‘姚教授的同事’。我現在還是搞不清楚這些人到底是警總還是調查局還是其他單位的。

“這些人一闖進來就問我母親‘你就是李麗君’,還不等她回答,闖入者就把她架起來了。趁這短短的空當,她對我比了一個手勢:要我自己照顧自己。

“結果那些人就朝著她大喊咆哮:‘你說什麼?你剛才比了什麼?他剛才說什麼?你們是不是在打什麼暗語?你快講,快給我說出來。’這些人真是神經有問題。

“我那時候早已被嚇呆了哪還會講什麼,隻是支支吾吾,言不及義。我拉著其中一大漢的手,拉不動,反被大漢手一甩,跌到地上。我就大喊:‘你們為什麼要抓她,你們是誰,我要叫警察了,救命啊!搶劫!’結果引來他們大笑。

“他們把我母親的手反銬上架走,另一個人也押著我要我跟他走。一切都那麼快,來不及反應,我們就被押到樓下。

“那時候半夜嘛!我轉頭一看,感覺四周樓房的窗台暗處,躲著好多雙眼睛,窺視著午夜驚悚的一幕,隻是默默看著,沒有人發聲。

“我被帶到一個小房間,一個人一直問我問題。我頭昏腦漲的,眼皮快要垂下又被逼著不能睡著。問我的人一會兒嚴厲凶狠,一會兒又溫柔慈祥,我也忘記答了些什麼,也不知道外麵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我那時候隻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莫名其妙要抓我們,還有母親現在到底怎麼了……眼前已經是連珠炮般轟,我還來不及反應思考,新的問題又來了。你經曆過一次就知道什麼叫‘疲勞轟炸’,這也是一種審問手段,趁你腦子已經很遲鈍、心防鬆懈的時候問你話,效果更好,看你還怎麼撐。可是對於我這種什麼都不知道的人,他們一邊問,我心裏還不斷浮出更多的問題,要我怎麼回答啦!

“等那些辦案的告訴我時,我才知道原來姚教授竟然真的是個‘匪諜’,早在政府搬遷來台前就已經藏匿在政府裏,一直沒被揪出來。辦案人員語重心長,裝得很誠懇地說什麼我還有大好前途,人生才剛開始,知道些什麼就講什麼,一切都會沒事的……沒事的屁!”

說到這兒,阿祥老師突然激動了起來。

原來這就是大陸

“我很幸運很快被放了出來,比起絕大部分被帶進那個大門就沒有自己走出來的人,我已經算很幸運的,但是出來之後每個人都對我唯恐避之不及,大家都議論紛紛,驚訝我進去那裏竟然還能夠全身而退。反正我那時候也不懂這些,隻知道我母親因為‘知匪不報’‘藏匿匪諜’‘與匪勾結’……一堆什麼罪名中的哪一個,要被關個十幾年。其實,在那個年代出了這種事,隻關個十幾年算是老天相助了,不然連判都不判,哪一天自動蒸發了都有可能。

“失去了唯一的親人,結果我見到更多從來沒見過的親人,外公、外婆、阿公、阿嬤一下都有了,每個人都在跟我講我爸爸媽媽怎樣怎樣如何如何。哈哈,這個家務事,不是重點,我就不說了,就是每個人都說得不一樣,雖然是親人,但讓我挺反感的。

“解嚴才短短二十幾年而已,現在的小孩都已經不知道那個時代的氣氛,隻要你不乖,隨時都好像有一雙眼睛在暗處盯著你一樣。我那時候也單純,別人閑話就當沒聽到,把心思放在學業上,上了高中想會好一點,可是一路從高中、大學、當兵,我覺得好像總有人在暗處盯著我。有時候學校教官、部隊長官也會來‘關心’一下我:有人說我怎麼從沉默內向變得那麼會客套打哈哈的,還不就是因為這樣,那個恐龍電影裏麵那句話說‘生命自己會找出路’是吧!哈哈,為了生存下去自然就變得這樣。

“我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練寫作,一開始,初中老師都愛出些論說文的題目,什麼‘自由與民主’‘自由與法製’‘如何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之類的啦!老師長官想要什麼,我就寫給他們什麼。中學的時候很多人覺得我作文異常地超齡老辣,除了看書看得多外,經過那些事,我思考了很多事,每次看到這些題目我都會冷笑,然後想也不想地下筆開始寫,這些作文題目都太八股太製式,太好寫了,沒有自由民主法製的地方要寫自由民主法製,我看他們自己也不懂什麼是自由民主法製,寫出自由民主法製的真意恐怕會被打回去重寫,還會被貼上標簽,但照書上教的寫肯定就會得高分。

“除了論說文,我那時抒情散文寫得更好,這不是說我的生活經驗多。當然啦!我的生活經驗已經超出當時同齡人太多,主要是姚教授那些信的內容一直深深地記在我腦子裏。後來我想了想,姚教授那些信的內容寫得實在是太優美太感人,所以呢,每次一看到那些了無新意的作文題目,我隻要把那些信的內容重新排列組合再點綴修飾後,又是一篇足以作為模板的美文。”

“呃……我說阿祥老師,你一直說姚教授的信,裏麵到底寫了些什麼,透露一點方不方便呀?”我好奇地忍不住問了。

我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旁邊本來在聊天的小朋友們都不再聊了,都在偷聽阿祥老師講故事。

“嘿嘿……你很八卦哦!很多人都一定會問這個問題。其實也沒什麼啦,就是他想家的一些內容,又寄不出去,寫完就丟,至於詳細內容是什麼,我想就別說了,這算是我對姚教授的一點尊重吧!

“不過姚教授信裏那些字句,卻也是我痛苦與仇恨的來源。不知道多少個夜裏,我都會被一點小聲音驚醒,以為又有人要闖進來抓他;在半夢半醒之間,信裏的文字,都像細水,一字一句,有時像湧流,一直刷過我的腦子。我那時候恨死姚教授了,都是他才讓我們母子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如果他沒有出現,一切都按著正軌來走,人生順順利利那該多好。

“在我母親出獄那天我去接她,她瘦了很多,兩頰都凹了下去,頭發也幾乎全白,已經不見當年那美女風采。她向我比了比手語,我看了一愣,她看見我遲疑也是一愣,後來才想起些什麼事,又換了手語,這次我看得懂了,她說:‘我每天都在想你。’原來她在獄裏學會了正式的手語,以前那些隻有我們母子懂的‘黑話’,她反倒已經不熟練了,哈哈。

“她出獄後身體一直很差,沒過幾年就過身了。以前年輕,我真的無法接受的是,她過身之前竟然還一直惦記著姚教授,一直要我去問問姚教授到哪裏去了。每當提起這些事,我心裏就想笑她的迂:‘死了吧!’在這種政治氣候環境下,幹了這種事,還有活命的可能嗎?

“後來我的人生還算幸運,有一個好的工作,也有個漂亮老婆,當然這其中也是發生很多麻煩事的啦!比如那些國民黨鷹犬到我公司騷擾老板,跑去騷擾我女朋友的父母,還好他們都肯力保我、諒解我。說起來,他們都是我人生中的貴人,我很感謝他們,讓我終於能有穩定的家庭與生活。

“那些年心境還不夠平靜,那些事偶爾想起來心裏還會隱隱作痛。直到開放大陸探親那幾年,報紙上刊登了許多尋親啟事,還有照姓氏排列的,我眼神總是忍不住會特別瞄到‘姚’那一區,期望看到些什麼。終於有一天,我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姚立德’。為什麼我那麼確定就是他,因為上麵寫著‘家兄姚立德,湖南省常德人士,一九四九年赴台,見報速與弟立言聯絡’,這還會有誰!

“我想跟那位姚立言聯絡,可又不知道要用什麼名義,人家如果問起姚教授,那該怎麼回答,如果真的見到他們了,又要怎麼麵對。而且那時候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都還一知半解的。

“那短短一則啟事讓我苦惱很久,一直在心裏揮之不去。我後來決定用姚教授學生的名義探一探虛實。不過對方聽見不是姚教授,而是他的學生,口氣不冷淡,也不熱情,隻問了我幾句家常客套話,也沒問姚教授現在怎麼了。

“過不久,我收到一封常德的來信,邀請我去常德做客。我第一次到大陸,緊張中帶著驚喜,隻要看到穿製服的,心裏立刻警惕一下:‘共匪!’哈哈!

“那一次去大陸,真是大開眼界,原來這就是大陸,原來這就是大陸人,以前書上學到看到的,瞬間活生生地出現在我眼前。我從香港到廣州,再從廣州坐火車到長沙,到長沙我還特別跑去看湘江,然後到了常德,當然也看到沅江了。”

阿祥老師這麼說,倒是勾起我的記憶,常德沅江,某一年夏天長江大水,沅江兩岸都淹了,小土丘起伏的岸邊公園好像變成浮在海上的一個個島,這倒變成了市民玩水的好地方,江岸公園竟然變成了親水公園,好多人拿著浮具在水上漂啊漂的,這常德市民可真會過生活啊!

我回過神來聽阿祥老師繼續說。

“真的到了常德,我又開始緊張。我幹嗎來這裏,真是不爭氣,他們要真問起來,難道我真要告訴他們姚立德捅出來的這些事?我那時候的確對姚教授還有些恨意。反正,心情忐忑不安,幾乎把從與姚教授認識以來到現在的事都回想過一遍。幾乎可以確定的是,姚教授是‘匪諜’,一方麵在政府裏做幕僚研究大陸,另一方麵又把政府的情報不斷地傳到大陸去……

“是姚立言先生來接我,他長得跟姚教授一樣,嚴格地說,跟姚教授幾十年前一樣。我那幾天接受姚家和各個單位機關的招待,被勸酒勸得不知南北。我都不知道他們大陸人那麼會喝酒,隻記得席上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立德做的是功在國家、功在千秋的大業呀!’‘我們都錯怪他了!’‘立德是位好同誌!’……

“那姚立言開始說起他們家這幾十年的情況,說他父親和二哥都去世了,心裏都很後悔,要不是錯怪姚教授,也不會有這些結果。我那時候一聽他提起,心裏就‘當’了一下,幾十年來問題的答案似乎就要在眼前解開了。

“他說,別看他們家現在好像挺風光,有‘台屬’。當然啦,我哪算他家的人,就是有姚教授這一層關係而已。但他們家以前因為大哥在台灣,成分不好,總是被拿出來鬥,他爸以前又在國民黨裏當官,黑五類,黑五類家庭呀!

“照他爸的意思,他爸覺得自己已經老了,無所謂,要鬥就衝著他來,他寧願自己被鬥,也要保護兩個兒子。他二哥雖然是黨員,但解放後,他們說的‘解放後’,因為成分不好也被冷凍,可成分雖壞,積極起來比誰都積極,像要向別人證明些什麼似的。後來有人對姚立功說,那好,你去鬥你爸,他竟然還真去。姚立言說,他二哥本來想,由自己鬥還能控製,沒想到事態越來越無法收拾,他爸被亂棒打死了。

“後來姚立功在另一次武鬥中腦袋瓜被什麼關刀砍了一刀,當場開花,也死了。他就抱怨,都三十幾的人了還在跟人家小夥子搞武鬥,積極過頭,然後他媽聽了受不了打擊,跳沅江死了,通通都死了。

“本來照我的個性,我會想:關我屁事。可是第一次那麼接近這段曆史,心裏難免還是受到震撼,尤其當我想到,我的人生不知不覺地也被這遠在天邊的事悄悄牽連而影響,難免也感歎。”

“所以當初姚教授看到的剛好是他爸爸被批鬥的照片,心裏受到刺激才會亂了方寸,結果也害自己被發現了?”我問阿祥老師。

“我猜就是這樣,天底下怎麼會有剛好那麼巧的事,又不是韓劇一直在製造巧合,但這還不得不承認,就是剛好有那麼巧的事。

“從常德回來時,我很恨自己為什麼要走這一趟,去大陸簡直就是自找麻煩。我那時覺得自己越來越能理解姚教授當年的心情,每每想到自己好像能了解,心裏就痛苦,壓抑著不要去理解這些事。因為理解,就代表原諒,我心裏最不能接受自己竟然會去原諒這件事。”

“方便說說您後來是怎麼走出這段陰影的嗎?”

“這些事我本來都沒跟我太太提過,我真的後悔太晚跟她說,如果一開始就讓她知道,也就不會有那麼多苦惱了。”

“哦?您夫人說些什麼?”

“她說我不體貼我母親的心,說母親也是女人,就算在困難的環境中看起來很堅強,也不代表她不需要人去關心愛護,在這種情況下,她會跟姚教授在一起是肯定的……至於為什麼當初要我把那些信記下來,她也是期待未來有一天,能夠幫姚教授傳達這些事吧!

“我說她怎麼會知道,她竟然回了我一句:‘當然是女人了解女人啦!’

“所以我把當年姚教授的那十幾封信謄了下來。我一直都記得信裏麵的一字一句,那時候真的是邊謄邊流眼淚,眼淚把信紙都弄皺了,就跟當初姚教授的信紙一樣。有時候我幾乎要謄不下去,雖然信裏的內容都是姚教授對故鄉家人的思念,但我讀到的卻是當年我們母子二人相依為命的生活。

“我依時間順序排好,將這些信一封封寄到湖南,也就忘了這件事。幾個月後,湖南那邊來信,當那封用簡體字寫著我家地址的掛號信遞到我手上時,我一下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我幹脆到我媽媽的墓前,把那封沒有拆的信燒了,一下子灰飛煙滅……全都沒了。”

阿祥老師的故事說到這裏。我想象阿祥老師站在他母親的墓前,他燒了信,就好像是在跟他母親說:“你讀給他聽吧!”雖然一句話也沒說,但這就好像當年他們母子在沉默中培養出的默契……

旁邊偷聽故事的小朋友認出了阿祥老師,上前來搭訕說希望他簽名,他親切地簽完名之後,指著我說:“他也很有名耶!要不要讓他簽一下。”

我看那小朋友的眼神,一副“他是誰呀”的鄙視表情,我自討沒趣,隻好摸摸鼻子跟著嗬嗬嗬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