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1966—“匪情研究”工作者(2 / 3)

阿祥老師聽了哈哈大笑,繼續說下去。

偷學簡體字被老師打

“我很早就會寫簡體字,你知道為什麼嗎?都是看簡體書……那時候叫‘匪書’學的。剛開始看似懂非懂,看久就能懂。我寫漢字每次被老師罰寫名字一百遍就頭疼,我名字這‘義’字筆畫太多,很羨慕一個同學叫‘王丁’,每次王丁罰寫完一百遍時我才寫了三十個。所以我看到‘義’的簡體字是‘義’,簡直是如獲至寶,筆畫竟然變得那麼少,就覺得簡體字太方便了,結果簡體字學多了,有時在學校抄筆記趕時間就順手寫了簡體字。

“有一次考試時寫作文,寫了幾個簡體字也忘了。事後發考卷時,我最後一個被發到,老師把我叫到講台前,把考卷一揉,甩在地上要我自己撿起來。我還覺得莫名其妙,一撿起來,還來不及反應,老師兩巴掌就過來,我眼前一陣星星,臉頰上火辣辣的。

“老師用一種極其恨惡、如殺父仇人的眼神瞪著我,那眼神哦,多可怕,現在都忘不了,你知道他罵我什麼嗎?”

“什麼?”

“民族敗類!哈哈哈!”阿祥老師張開塞滿水餃肉餡的大口大笑,蔥花味撲麵而來。

“攤開考卷一看,95上打了一個‘×’,旁邊補上一個大大的‘0’,零分。我還在想怎麼會是零分時,看到有些字被紅圈圈起來,原來都是我用簡體字的地方。那個老師開始大罵道:‘你“共匪”是不是,用什麼簡體字殘體字,“蔣總統”那麼努力在維護中華文化,你竟然用簡體字,我看中華民族的文化和未來都斷送在你手上……’哈哈哈,什麼都能上升到國家民族的高度,原來我有那麼偉大。

“從此我就知道,有些知識是禁忌,隻能自己知道,不能真的做出來,倒黴的話會為自己引來麻煩。

“後來姚教授要我母親別顧攤子了,讓她也幫忙煮晚餐。姚教授說一個人吃不完,所以也留我們母子一起吃晚餐。一開始,我們倆還有點不習慣,我母親總是覺得頭家肯讓我們一起吃飯,簡直是莫大的光榮恩惠,客氣得小心翼翼。雖然我跟姚教授比較熟,可以聊得比較多,但這樣三個人坐在一個屋子裏吃飯,長那麼大還是第一次。但是久了之後,我覺得這樣一起吃飯的感覺很好,大家一邊吃飯一邊聊聊今天都做了些什麼,遇到什麼好玩的事,有一句沒一句的。

“我那時候就會想,難道一般家庭就是這個樣子?想一想還覺得真不好意思,姚教授好心請我們母子一起吃飯,竟然還多想那麼多,得寸進尺了。可是每次放學到家,看到安靜的屋子,我總是有一種莫名的渴望,也說不出從何而來,到底想要的是什麼。一回到家,我的世界永遠那麼安靜。”

聽到這裏,我很有觸動,我完全能體會那種感覺。

“嗯……這我能懂。我剛到上海時,租了那個小房間,每次一回去,把鑰匙插進孔裏,我都很害怕一轉把門打開,因為麵對的是那個又陰冷又寂靜得可怕的房間,所以我每次一回去,第一件事都是先把電視打開,不管做什麼事都把電視開著,一直到睡覺,這樣房間裏還有點聲音。”我說。

想到剛來上海時一個人生活就是這樣的,怪不得很多在外地工作的朋友總是說他們一回家就開電視,以前不懂為什麼,一個人住之後就懂了。

“對啦!就是那種感覺,從固定去姚教授家吃飯後,我就知道我心裏說不出來的渴望是什麼了。不過那時候我是有點得意忘形了。每次一個人在回家路上,我常常在想,這就是人家說‘亦師亦友’的關係吧,又或者會有種私心說‘也像父親’。

“其實我也隻知道姚教授的工作大概是幹什麼,從湖南來的,其他的事一無所知。姚教授也從來不提這些事。我當然對姚教授的過去感到好奇,但也不敢多問,我母親用手語告訴我,要我別以為跟姚教授比較熟就沒大沒小,畢竟人家是頭家,對我好是恩惠,千萬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

“從那時開始,左鄰右舍開始有些閑話出現了,你知道那種中年女人最八卦。我們常跑去姚教授家,姚教授與我們母子的關係越來越好。大多人是說我母親不知自己幾兩重還想高攀,說我母親以為自己還有幾分姿色就想勾引人家,也不看看自己孩子都幾歲了。不僅三姑六婆說,就連學校同學也在說。我那時候學業成績還不錯,就是內向不愛跟人打交道所以人緣也不怎麼樣,我跟姚教授關係比較好的事就成了別人對我落井下石的把柄,同學都說我亂認父親,看姚教授一個人,母子倆一起想要貪人家的財產……

“聽到這些話,我氣得要死,這些話一句句都擊中我心裏的要害,無力反擊,可是我那時候剛懂這些男女愛來愛去的事嘛!其實隱隱約約也感覺到每次吃完飯,我母親都要我先回家複習功課,說她還要留下來洗碗整理什麼的,這兩人獨處機會不就多了。看她每次回來心情都不錯,我大概也能猜到一些。

“不過也就是這些閑話。我開始有意避開姚教授,甚至希望母親也不要去姚教授那兒幫傭了。反正那時候就想,寧願一畢業就去當學徒工賺錢,也不想被人家說閑話。

“記得有一天晚上,母親要我拿個東西給姚教授,我隻好硬著頭皮過去。可是到了姚教授家,敲門幾次,沒人應,順手一推,門居然沒關上,我就自己走進去了。

“我叫了幾聲姚教授,沒人應答,不過看見他書房的燈是亮的,而且房內傳來哭泣的聲音,我探頭望一望,啊?姚教授正坐在書桌前抱頭痛哭。

“我悄悄地走到姚教授背後。他的書桌上散落了幾張照片,照片裏很多‘共匪’拿著一本書舉著手高聲歡呼,其中一張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位老者戴著高帽,全身被綁縛著跪在台上,後麵倆年輕的‘共匪’得意揚揚、耀武揚威地指著他,他的身上有幾個大字,寫著‘湖南省常德市……’我那時候不知道那是什麼,不過你聽了,知道是什麼照片了,對吧?”

“是‘文革’對不對?應該是很多人拿著毛語錄,又有人被戴高帽批鬥的照片是不是?我看過一些啦!”我說。

“對啦!就是‘文革’的照片,你肯定在想,看到‘文革’的照片,姚教授怎麼會哭得那麼傷心?我那時一看‘常德’兩個字,第一反應就是他不就是常德人嗎?姚教授哭得很傷心,一直在喊說:‘他們怎麼可以這樣,為什麼會變這樣……’我就在想,照片裏的人該不會是姚教授認識的人吧?不過這都是事後想的啦,當時哪能想到那麼多!

“都說好奇殺死貓,這是真的,後來回想起來,似乎所有後來一連串的事,都是從那個晚上開始的。

“我一直很好奇姚教授那天晚上看到的到底是些什麼照片。有一次,趁著他不在,溜進他的書房裏。姚教授一直跟我說,要看什麼書都可以從書架上拿,唯獨書房不可以進去。那時姚教授真的對我很信任,連家裏鑰匙都交給了我。一想到這兒,我心裏有些愧疚,卻又壓抑不住強烈的好奇心。

“雖然書房裏一切擺設我都很熟悉,但獨自打開書房的門,獨自走進去,就好像進入新世界一樣,有無窮無盡的秘密等著我去探索。我還真不知道從何看起,摸摸書架上的檔案夾,看看書桌上散落的幾片紙,緊張之中夾雜著興奮,心跳越來越快。

“這時屋外傳來開門的聲音,我心頭一驚……”

“啥?”我緊張地問。

“別急,讓我先喝口水,太鹹了。”

阿祥老師淡定地要店員幫他調了一杯咖啡,店員不敢怠慢,很快送了上來,心花怒放地說:“老師請用。”

阿祥老師喝了一口。大蔥水餃配咖啡,好奇怪的搭配,上海那個周什麼波的看了應該也要無話可說了。

“我手上的書都還來不及看,就隨手插了回去,這腳步聲,一人,不!有兩個人,看樣子很匆忙。想想已經來不及跑回客廳裝作沒事的樣子,我隻好躲在書櫃與門的夾角處,心裏又害怕又尷尬,祈禱姚教授不要走進來。”阿祥老師喝了一口之後繼續說。

“這個時候,那個雜亂又匆忙的腳步聲直接進到臥房,安靜了下來,我稍微鬆口氣,想什麼時候是偷溜的好時機。結果隔壁房間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竟然又聽見低沉急促的喘氣聲、呻吟聲,還有撞擊聲,唉……

“你猜得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我一步步輕輕地慢慢移動,偷偷地探了頭看臥房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結果,是我母親跟姚教授,你想象一下那個畫麵,就跟很多電影裏麵偷窺時的分鏡頭一樣。

“我那時候對男女之事剛懵懵懂懂,哪像你們現在還有飯島愛啟蒙……哦……飯島愛是九十年代初的哦!那現在是誰?哦!蒼井空,我也聽說過。

“之前不是有說,我母親一生氣手就亂揮舞,結果那時候我看她雙手揮舞盲目地亂抓,還以為媽媽被姚教授壓著很生氣所以手才亂揮,哈哈,但是我卻有點知道這一男一女赤身在床上擁抱是怎麼一回事,不知怎麼的,突然有陣厭惡感與怒氣從心裏深處浮出,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大,隨時好像就要爆發出來,那時候對姚教授感到一陣反胃,氣死了。”

“阿祥老師,對不起,讓你說這些事。”我聽到他講這些事,有些尷尬。

“哈哈哈,不要緊啦!都幾十年前的事了。其實哦,像我活到現在這個年紀,這種古早的故事,講出來一次,心裏就更輕鬆一次。”阿祥老師微笑地說。

“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回家路上,我被兩個人攔住,他們自稱是姚教授的同事,這兩人皮笑肉不笑,關心地說姚教授最近好久沒去上班了,問我姚教授最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有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他們一問,我怒氣又全來了,心想姚教授關我什麼事,我就很不爽地丟下一句:‘自己不會去問他。’就拋下兩人徑直走掉。

“本來我跟我母親就沒什麼話講,上了初中,可說的就更少了,撞見她與姚教授那樣後,更是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麼。那幾天看見她心情不太好,我就想肯定有什麼事。

“我看到她從架子底下,就是放碗筷的架子下麵,摸出了一遝紙,要我把裏麵寫的通通背下來。我看了一下,這遝紙很明顯都是被揉過又攤開,皺巴巴的,是一封封的信,署名都是‘立德’,立德就是姚教授。看來是姚教授寫完信,也沒寄出,就直接扔掉了。那時我問她幹嗎要把人家的信背下來,她也沒多說,隻叫我別問,反正背下來就行了。

“也就差不多是那個時候,姚教授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這次他似乎不是去出差,因為街頭巷尾的都說他‘失蹤’了,這‘失蹤’帶著幾分遮遮掩掩的曖昧。每個人都想談,都能說上幾句,但又不願多談,大家都說,姚教授是‘匪諜’,被抓了。”

“姚教授是‘匪諜’?真的嗎?”我問。

阿祥老師點點頭道:“對!他真的是,我沒有去證實過,但他的確是,而且還是個不合格的‘匪諜’。哈哈,當然了,那時候心裏想他怎麼可能是‘匪諜’,他不是專門研究大陸‘共匪’的嗎?這說不過去呀!當然有些事遠遠超過了我所能理解的範圍,我心裏很痛苦,各種複雜的情緒與念頭湧上心頭。因為思緒一團亂,而且以前叫‘匪諜’的都是很可怕的人,我無法接受‘匪諜’竟然也可以那麼溫文儒雅,就覺得這姚教授太陰險了。”

“哈哈!我以前也是這樣啊!小學都有關於‘匪諜’的漫畫,每一個都長得腦滿腸肥的在那邊鞭打大陸同胞,結果我中學看到周恩來的照片,價值觀差點崩塌掉。我就想,‘共匪’怎麼可能長得那麼正氣凜然,我還痛苦了好一陣子,想起來都好笑。”我說。

“專製時代的政治宣傳就是這樣,把它簡單地二分為‘我們’跟‘他們’,並且盡力抹黑‘他們’,讓‘我們’因為同仇敵愾而團結在一起。他會告訴你,你不站在‘我們這一邊’,就是‘我們’的敵人,就是‘他們’。”阿祥老師感歎道。

“話說回來,那些信到底是什麼內容,該不會是什麼情報吧!您母親為什麼要你記下來?”我問阿祥老師。

“那倒沒有,我也問過我母親,為什麼要背這些,她什麼都沒說,隻要我快背下來,還好我記憶力一向很強,讀過幾次之後就背得差不多了。你問我怎麼很多細節都記得,那是因為我記憶力好。

“這些信大多是姚教授寫給他家人的,用小楷毛筆寫得正正方方,頗秀氣的字體。我知道姚家有三兄弟,姚教授是大哥,下麵還有立功、立言兩個弟弟,就是《左傳》裏麵說的三不朽嘛。他父親本來是大學教書的,後來回鄉當官,兩個弟弟一個在當老師,另一個那時候的年紀應該也上大學了,也算是個書香世家,可真能生,生三個兒子跨了二十年。

“我一封封信讀下去,按寫信日期排,讀到後麵幾封了解到,原來他們姚家隻有姚教授到了台灣。因為那時候姚教授在上海當官,跟著國民政府來台方便,其他人都留在大陸沒來得及出來。但又讀到幾封信,大弟立功參加了共產黨,我那時候讀到這兒,真覺得怪怪的,有點難以接受,姚教授竟然沒有大義凜然地斥責‘共匪’弟弟,要他回頭是岸、改過自新,反而隻是要他保重身體,別太勞累……可是我又想到,反正這些信也寄不出,再怎麼罵也是無濟於事,隻是我心裏無法接受姚教授竟然對‘共匪’那麼寬容。我那時覺得,國家民族大義當然要高過親情了。當然,我那時候還不知道姚教授是‘共匪’,所以才會這樣想。

“不過,這些信文辭字句堪稱優美,雖然那時候很不爽,不過讀起那些信還真的很令人感動,隻是有些細節想想好像也不太對,比如說,在幾封信裏提到過好幾次‘我做的以後你們都會懂……’到底是做什麼事啊?這些那時候我都沒有意會到。”

“這麼說,姚教授就是潛伏在國民黨的大陸研究機構裏麵的‘匪諜’嘍?所以他有很多關於大陸的第一手資料,當然也知道他老家有什麼事,是不是這樣?”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