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坐飛機一樣,高高在上,看得遠,看得廣,一覽眾山小,豪情壯誌油然而生,但在平地時,看到的是世俗的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走馬看花都嫌來不及,常常覺得俗氣而懊惱。我們回顧曆史時,可以看得長遠,讀到曆代帝王領導人建立的大功大業,心中難免也跟著豪情萬丈,恨不得回到那個時代建立功名。
隻是常常帝王領導人的一句話,就是那些看似豪邁的指點江山背後,牽動的不知是多少黎民百姓的命運,多少人的人生就這麼微妙地被改變了。就算你身處其中,也難免隻能消極地隨著時代洪流而下。
看過去的大曆史,指手畫腳很容易,自己身處曆史洪流當中卻常不自知。
自從兩岸一九四九年分開後,看似互不相幹,各管各的,隻是每當有大事發生,就好像石頭丟進池塘裏,漣漪越來越大,越來越外擴,飄在水中的小浮萍都悄悄地蕩了一下。這些年來,大陸發生的許多事,都微妙地影響著台灣最尋常百姓的生活。
在某個下午,我見到了阿祥老師,我們約在台北的文青裝B聖地——台大對麵溫州街的某間咖啡店。阿祥老師穿著短褲涼鞋,手提著裝有好幾本書的破塑料袋。他一走進店裏,我差點笑了出來,向他揮揮手。他看到我,熱情地用閩南語向我問好。
旁邊一個戴黑框眼鏡的文青打量了阿祥老師一眼,那種眼神就好像是在說這傳統市場才會出現的怪大叔怎麼會跑到這種地方來了。
他肯定不知道阿祥老師是誰,可是都聽過他的大名,讀過他寫的書。
“我從小就不知道爸爸在哪裏,是讓媽媽帶大的。”
阿祥老師開始講他的故事。我問他要喝什麼,他說不用,隻跟店員說來碗水餃。
“啊!咖啡店也賣水餃?”我心裏暗暗驚訝。
店員聽了也沒說啥,還跟阿祥老師聊了幾句,看來他是這兒的常客了。過不久,真的就有一碗熱騰騰的牛肉湯水餃端上來,好香。
“嘿嘿!這是隱藏菜單。”阿祥老師得意地說,“不好意思,還沒吃飯,邊吃邊說哦。”
“我們母子兩個人相依為命,靠幫人顧攤、幫傭、洗衣服等雜工賺微薄的生活費。好像沒見過她一天休息的,總是在工作,所幸開銷不大,日子還過得去。
“在記憶中,我母親很容易與人起衝突,脾氣很大,怎麼知道她生氣了呢?我母親生氣的時候總是很誇張地揮舞著雙手,揮舞的幅度隨著怒氣而加減,小抱怨時隻見手掌比來比去;如果遇到如斤斤計較幾塊錢的時候,與人有誤會的時候,吵架會用上小臂;更激烈一點的衝突時會連大臂也一起揮;如果遇到客人調戲,則是直接一巴掌過去。
“哦!我忘記說了,我母親是啞巴,大概是她不能說話,喊不出來,所以別人用嘴,她隻能用手。這樣說起來好像更有震撼力,所以她那無聲的魄力,很少有吵輸的時候,至於當初我母親到底怎麼跟我溝通,想想都覺得神奇。我母親從前跟我溝通都是比手畫腳,但好像溝通起來也沒什麼障礙,大概是習慣了,覺得很理所當然。
“她沒上過聾啞學校,也沒學過正規手語,所以每次跟我溝通時,比的是一套咱母子才看得懂的手勢暗語。
“大概是我兩歲的時候,母親帶著我來到台北,在這之前我們在哪裏,從哪裏來的,沒人能告訴我。因為我母親是啞巴,所以我自小就不太愛說話,總是安安靜靜的。一開始街坊鄰居小朋友出去玩也會叫上我,可是幾次後發現我不太愛說話,人很悶,一點都不有趣,所以也不怎麼找我玩了,我也隻能一個人在家。
“我母親常常會撿些別人丟掉的舊報紙、舊書來賣。我常常一個人擺著小凳子,默默地坐著看上好幾個小時。幾年下來,雖然我還是不怎麼愛講話,可是隻要一開口就文縐縐的,不管是語氣、用詞,都超過同齡人的水平。
“為了省電,我經常在母親顧攤時,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看書、寫作業。我母親的小攤子是賣炸蚵嗲,你有沒有吃過,就是在蚵裏麵加麵粉漿,再丟到沸騰油鍋內炸到熟,對麵水源市場裏有一間很好吃的,你可以試試看。那時候有位姚教授經常來買,每次都聽姚教授說在家鄉沒吃過這種東西。他每次都說:‘台灣真是個寶島,小吃都是海鮮。’他說在家鄉那邊無法想象。每次路過他總買一兩個,然後舀一大匙辣醬倒進去,帶著滿意的神情離開。我那時候就覺得蚵嗲是窮人吃的,哪有什麼稀奇。
“為什麼一開始我就對姚教授印象深刻呢?因為姚教授每次來總穿著長袍馬褂,要不就是西裝,再簡單一點就是穿著襯衫西褲,永遠一絲不苟的,所以提到姚教授,我母親就做拉拉領子狀,再在頸下畫條直線做領帶狀。在我們母子觀念裏,會那麼注重穿著的必是達官貴人,要不就是家世顯赫,有背景的人物。
“姚教授一看就是學者的模樣,可是也不是真的在大學裏教書,據說他是在政府的單位裏做事,但似乎又不用天天上班,真猜不透他到底是做什麼的,稱姚教授為‘教授’,也就是跟著街坊鄰居一起叫的,不知從誰開始稱他為教授,大家也跟著喊,姚教授也沒有否認,都習慣了。
“我那時候很喜歡姚教授的到來,因為姚教授每次都會順便過來看看我在看些什麼書,然後稱讚我幾句,大概是小孩子受人肯定就高興。平常沒人注意我讀什麼書,我母親不管,其他小朋友也很少看這些書。我印象很深刻,忘了從哪本書裏學到一個詞:曲高和寡。當我認識到這成語,心裏想竟然有那麼好的詞完全準確地形容了我心裏的感覺,把我心裏想說的都說出來了。是不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哈哈,反正,那時都沒有人知道我在讀些什麼。
“大多數大人都聽過我讀的這些書,什麼《三國演義》《隋唐英雄傳》或《七俠五義》等之類的古典小說,但僅是聽過而已,真正讀過的也沒幾個,隻有姚教授每次到來,都會問問我看到哪裏了,能跟他聊個幾句小說裏峰回路轉的精彩情節。那時候覺得真是遇到知音,有人可以聊天。
“我小時候很聰明——這讓我臭屁一下,哈哈。不過第一個說我記憶力好的還是姚教授,我那時候看過的書,不管是小說還是散文詩詞,那些內容真能倒背如流,記憶力真的驚人。姚教授就常常跟我母親說我很聰明,一定要盡力好好栽培我。我就記得我母親都是微笑回應,那個樣子一看就知道很驕傲。
“你大概不知道這一帶到以前師大那裏,全部都是日本人留下來的平房,很多跟著國民黨來台灣的教授學者就住在這裏,都是他們的宿舍。
“姚教授以前住的地方已經被拆掉了,就在古亭南門市場,那邊以前也有很多外省仔住。姚教授的家就是帶著院子的日式平房,聽說日本人沒走之前也是一個日本教授的宿舍,院子裏的幾棵遮天大樹遮擋了鄰街的喧囂,從外麵看進去就像是在森林樹蔭下的小屋。平常姚教授深居簡出,隻有傭人每隔兩天會進去幫忙打掃一次,大家常會好奇地問幫傭的阿嬸姚教授到底是做什麼的,阿嬸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結果,姚教授變得很有‘傳奇性’。
“現在想起來也很好笑,那時候關於姚教授的傳聞,有好幾種說法,比較普通的版本是,他本來在大學教書,後來身體不好,在家休養;還有人用爆料的口吻說,姚教授以前在大陸是某省的大官,後來得罪‘蔣總統’,就降級給了他一個閑差,好在沒被殺頭。想想可能嗎?他離開大陸時才幾歲。
“那幾年007電影紅遍整個台灣,因此還有種更誇張的說法,講的人繪聲繪影地描述,姚教授其實真正身份是情報員,看他不常出現,其實都是出任務去了,當然了,後來才知道,這種說法一點都不誇張。
“但是大家都知道一件事,姚教授是單身,雖然說起來姚教授年紀應該也不大,三十好幾快四十而已,這個年紀的男人應該也都成家有孩子了,所以也有人說,姚教授家人都留在大陸沒有出來,就連好事者說到這裏,都要為姚教授歎口氣。
“我小學六年級時,姚教授家裏的那個幫傭阿嬸辭職回家了,我母親就接替了這份差事。沒想到姚教授給的酬勞還真高,她第一次拿到工資自然喜出望外,這些錢足以讓她少在其他地方幹活兼差,但我母親一生都是勞碌命,一想到明年我就要上初中,開銷更大了,所以還是繼續幹其他的活,在姚教授家整理完,又繼續去幫忙顧攤,晚上顧完攤收了衣服回家洗,仍然忙不完。
“母親能到姚教授那兒幫傭是件好事,姚教授人那麼好,那麼謙和,在他那裏做至少不用像以前在其他地方幫傭還要看雇主臉色;另一方麵,姚教授每次都拿很多餅幹巧克力糖讓母親轉交送給我,平常看其他小朋友吃糖果都羨慕得不得了,我想買又舍不得錢,結果一下子拿到那麼高級的零食,都是美國貨,每次都有點想炫耀,又怕被搶走,可是自己藏著,又不知道從何吃起。
“有時候姚教授還會讓母親帶些書給我看,大多是外國的小說,什麼《三劍客》《湯姆曆險記》《基度山恩仇記》,還有《福爾摩斯探案集》之類的,大概是以前習慣中國小說中那些厚重的曆史感、忠孝節義什麼的,那時候讀了這些外國小說,我眼睛簡直就是一亮,原來小說的取材也可以那麼廣。
“我第一次去姚教授家是在考完初中之後的那個暑假的下午,他家在熱鬧的街邊,宅子獨立而幽靜,樹蔭遮住三分之一的屋頂,陣陣蟬鳴,院子不大而綠意盎然,一麵牆上爬滿帶點苔蘚的青藤——現在在台北這種房子大概也找不到幾棟了,可惜。這種樹蔭遮天的日式平房,所謂‘大隱隱於市’不過如此。
“那時候姚教授站在台階上看著我進門,他直說我母親很能幹,院子本來亂七八糟的,她一來就變得那麼漂亮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幾十年過去,對這句話印象還那麼深刻。每指著某個地方,姚教授就要稱讚母親一下,他對母親真的是讚譽有加。
“那種老房子都要脫鞋,走上去木頭地板還發出小小的咯吱聲,現在想想那種聲音很溫潤,很值得懷念。他家裏不大,擺設簡單又溫馨,客廳兩張小沙發,旁邊一個桌子上麵有架唱片機,牆上掛了三張字畫,還有一些照片,牆邊還有個高高的書架,一陣輕風過來,白紗窗簾還微微飄動了一下。
“姚教授說我母親整理得太好了,之前他書到處亂擺,母親整理後,弄得很整齊,結果都找不到想要用的書了。他就覺得他跟我母親有默契,隻要一請她幫忙,她也不會多問,都能做得令他滿意,都是他想要的結果,至少不像以前的阿嬸,話多得他看書都無法專心。
“聽到姚教授這樣說,我心裏雖然覺得理所當然,但還是挺開心的,畢竟有人稱讚我的母親;我心裏清楚得很,她就是因為不能講話,就算比手畫腳別人也不太懂,隻能靠著察言觀色,做得更細心點。
“姚教授家客廳的一邊是書房,姚教授稱為‘書齋’,房門一打開,就傳來那書本特有的油墨香味,兩邊的牆各是一個書架,房間最裏端靠窗有張桌子。除了書架上,這房間裏隻要有空間的地方,都擺著書。除了書之外,還有大量的卷宗夾及卷起來的圖紙。在教授的桌上,有一張攤開的大地圖,旁邊有好幾本筆記本,每本都密密麻麻地記了好多內容。
“我一眼就看到書架上那一套《中國現代文學選》,上麵有好多人的名字——魯迅、茅盾、沈從文、朱自清等,那時候我隻認得朱自清,其他人幾乎聽都沒聽過。我隨手拿了魯迅選集翻了翻。結果姚教授說叫我在這邊看看就好,不要拿出去,也不要說看了魯迅的書。那時候還以為是因為他特別愛這些書,這些書特別貴重呢,後來再長大一點才知道這些都是禁書。
“我正想問為什麼,姚教授就先開口說:‘以後你就懂了。’他又隨手抽出一本《古文觀止》給我,他大概是說了解幾千年來這些文人的思想,對了解現在中國人的想法有些幫助吧!反正他說學校也在教這些,背幾篇名篇應該可以增加國文程度。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姚教授是專門做‘匪情研究’的,嘿嘿,我以前想考的政大東亞所曾經就是在搞這些玩意。反正,那些圖紙還有那些卷宗夾都是大陸地圖和各種檔案,大陸現在是什麼情況,‘共匪’又有什麼‘暴行’,姚教授都一清二楚。這可讓我感興趣了,以前教育都教說‘共匪’很壞,在大陸發動‘文化大革命’,嚴重破壞傳統文化。那時候大家都聽得咬牙切齒,想說‘共匪’太壞了,大陸同胞真可憐,真需要‘蔣總統’去解救。
“那時候很流行一句話,總是讓我們聽得熱血沸騰。‘蔣總統’在國慶節說:‘明年我們一定把青天白日旗插在南京。’有一次我在姚教授麵前說:‘明年我們一定把青天白日旗插在南京。’結果呢,姚教授沒有附和我,反而是‘哼’了一下,意味深長地冷笑一聲,真的是意味深長。
“有一次,姚教授隨手拿了我的地理課本去看,翻了幾頁之後停在某一頁,若有所思地指著課本說:‘你看,湖南常德,我老家。’我地理學得還不錯,常德在湖南省西北部,沅江下遊和澧水中下遊,武陵山脈、雪峰山脈東北部……這些你背過沒有?”
阿祥老師自顧自地講了好久,突然問了我一句,我嚇了一跳。
“哦……我記得啦!湖南省的水係,湘資沅澧:湘江、資江、沅江、澧水嘛!我就覺得奇怪,怎麼初中都過了快二十年還記那麼清楚湘資沅澧。”
“台灣囡仔哦!就專門背這些沒營養的東西,結果台灣從北到南有哪些縣市都記不起來。”阿祥老師搖搖頭感歎道,“後來姚教授又翻了課本幾頁,眉頭皺了一下,說:‘東北九省,哈哈!竟然都把地理教成曆史了。’他說的這句話,我印象特別深刻。”
說到東北九省,我也有印象了。
“我讀初中時候也還是教東北九省,還有什麼嫩江省、合江省、察哈爾省,大連還是直轄市呢,大陸都已經東北三省不知道幾十年了,在地理課本最後一頁還會看到一行小字:‘此種劃分與現行情況殊多差異,待光複大陸再予調整。’嗬,明明知道有差異還要繼續教,這也算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