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我今天就是代表政府來導正你,看你服不服!”那天,王德川又萌發故態,抓住堅決要求回大陸的羅平,把他的頭按進水裏,抓起,再壓下去,再抓起,再壓下去。
林水源看見是羅平,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大叫王德川住手。
“你他媽的王德川,你是真的想搞出人命是不?”林水源大罵道。
王德川見是林水源,又看看已經被嗆得半死不活的羅平。
“算狗日的你好運,林兄幫你求情。”
羅平老家就在蘇北徐州一帶,他說當初內戰時,國民黨軍隊把他家搶光,全家除了妹妹外都餓死了,他恨國民黨,帶著妹妹逃到解放區就加入了解放軍。
林水源算算時間,那時剛好是他所在的國民黨部隊從徐州出發往駐地的時間,說不定他的部隊還搶過羅平他們家,這些,他都沒說,但他一看到羅平,就覺得很內疚。
到了決定去向的日子,林水源勸羅平一起回台灣故鄉。
“林兄,你救過我一回,我尊你為兄。但這事,你再勸我,我就不喊你兄了,連兄弟都做不成。”羅平說。
“你知道回去會如何?”林水源語重心長地勸他。
羅平想了想說:“但畢竟那是我的家。”
去台灣的前一晚,在仁川港邊,美軍軍樂隊在演奏輕快音樂,百餘營帳搭成了一大圓圈,每個帳篷內燈火通明,準備前往台灣的“反共義士”在這裏吃完最後一餐。所謂“反共義士”,絕大多數是被俘後覺得無顏返回大陸、被裹挾去台灣的誌願軍戰士,他們的內心充滿了恥辱感。
大約每五百人登上一艘登陸艇,每五艘一個波次駛向外海的運輸艦,等到一萬多人全部都上了船,第二天剛破曉,運輸艦就在護航艦隊的簇擁下,一路向南,駛向台灣北端的基隆港。
船還沒有靠岸停妥,就聽到了鞭炮聲,從基隆下船開始,沿途就有大批民眾聚集,放鞭炮一路歡迎他們這些“反共義士”。
坐火車到台北後也是一樣,他們站在軍用大卡車上,接受民眾的熱烈歡迎,行程特別趕,一會兒要接受各級首長的召見,一會兒要參加什麼“同心愛國”之類的活動。
林水源,一個台灣人,原本參加“國軍”,被俘到共軍,又從共軍被俘,成為“反共義士”,最後回到台灣。他的特殊身份和經曆被當地政府拿出來大肆宣傳一番。
但他關心的是,還有沒有其他跟他一樣的台灣兵從朝鮮戰場上回來,聽說有少數幾個,心裏也稍微安慰點。
林水源要回家的那一天,縣長、鎮長、地方士紳,林家的親朋好友,還有看熱鬧的鄉親們,通通都到場了,聚集在他家門口,等著林水源的歸來。
車子才到鎮子口,鞭炮聲就大作,連串地響。這串鞭炮長長的,一直爆到他家門口。林水源一下車,什麼縣長、鄉長、地方士紳就擁上去跟他握手,拍拍他的肩。
看看這些人,有當年為“大東亞聖戰”聲嘶力竭的,也有大力宣傳年輕人建設祖國的,當年趕著年輕人去送死的就是這批家夥,他們的嘴臉令人惡心,但林水源畢竟看得多了,沒有當場翻臉,隱忍著不爽,客套地笑了笑,搭腔幾句。
“林義士,您母親和兄弟姐妹在等您呢!”一個不知道什麼職務的長官親切地問候他。
“那就別一直圍著我,快讓我過去!”林水源暗道。
見到母親由弟弟扶著,站在門口等他。林水源沒見到父親,心裏就知道大概是怎麼回事了,他“哇”的一聲就跪倒在母親跟前,痛哭了出來。
“乖囡仔,終於肯返來嘍,國語學得如何?”母親慈祥地摸摸他的頭。
林水源聽到母親這麼一說,哽咽得更厲害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仿佛要把好幾年對家的思念一次發泄完,弟弟妹妹們也跟著哭了起來。
在縣長和鄉親的起哄下,林水源拉開了上衣,露出胸膛前那刺著青天白日旗與反共標語的刺青。
“有一萬五千名‘反共義士’選擇來到自由的堡壘台灣,證明了‘共匪’不得人心,隻要我們齊心合力,上下一條心,在‘蔣總統’英明的領導下,反攻大陸必勝必成!”縣長趁機來一段激昂的演講,鼓舞在場鄉親。
隻是林水源最清楚,這些“反共義士”身上的刺青是怎麼一回事,在戰俘營裏大多數戰俘身上都被刻烙上類似的刺青,現在竟被當局拿來當作“唾棄共產政權”的證據。
在大陸那麼多年,他也聽了很多曆史典故和奇聞逸事,聽說古代有種刑罰叫“墨刑”,罪犯的臉上被刺青,讓大家都知道他是罪犯。中國人最好麵子,這不僅是戰俘營對戰俘的一種刑罰,更是一種精神上的折磨,摧毀了戰俘最後一點尊嚴。
在戰俘營時,有好多人被強壓在地上刺上這些反共字樣,但他們最終還是選擇回大陸去了,他們的命運到底會如何呢?林水源不敢再想下去。
回到台灣,家人都希望林水源不要再當兵了,回到家裏來,看看能不能找點事做,快點娶媳婦。林水源苦笑,一方麵是笑家人的迂,另一方麵是笑這個充滿了虛偽的當局。
盡管他也很想退伍,但這事想了也是白想,以他現在“反共義士”的身份,又是全台知名,長官常常召見,要是他退伍,豈不是像打了當局一巴掌,不給他們麵子。就算他真的白目,不識相地提出,也會被打回來。這簡直就像被立了貞節牌坊的寡婦,夜夜有苦說不出。
他偶然聽到別人在傳,韓戰裏那個聯合國軍總司令什麼“賣考阿舍”說什麼“老兵不死,隻是凋零”,他心想:“老兵不死?恁老師勒,新兵都死光光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