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水源繼續留在“國軍”裏,在炮兵部隊裏擔任上士班長,比起其他上士班長,他明顯老很多,但大家也都尊敬他的資曆,不拿年齡和過去這些事開玩笑。
過了三年,他升上士官長,同時部隊也輪調,要調往前線金門。部隊在高雄上船,出港時,林水源倚在欄杆邊抽著煙,算算這已經是第三次在高雄上船離開台灣了吧!從高雄上船出港,向左是往南,最後看到的是旗津;向右是往北,最後看到的是壽山,不知道有多少台灣兵看完這最後一眼就再也回不了台灣了。
到了金門,林水源在陣地附近的觀測站用高倍數望遠鏡遙望對岸廈門,對岸大概是黃厝一帶沙灘,當年他也曾經在那裏遙望著金門,事過境遷,今天竟然變成在金門監視對岸。
金門晚上實施宵禁,林水源隻能在坑道裏,坑道裏潮,有時候走出來透透氣。微微的月光,吹著輕輕的海風,穿過木麻黃的海濤聲,林水源望著對岸廈門稀疏的民家燈光,回憶起跟其他台灣兵在廈門的日子,自己運氣好回到台灣,隻是不知道其他人現在還剩下幾個,日子過得好不好。可惜當年大家沒留下聯絡方式,要是其中有一個人回到台灣,就能通知其他人的家人,不過話說回來,就算當年留下聯絡方式,那也要背下來才行,否則不被當作國民黨特務才怪。
在火炮陣地,火炮靜靜地置在土堆後方。炮兵的工作,除了勤練跑操,就是擦炮管,上油保養,大多數時間都沒什麼事。老兵叫台籍充員菜鳥兵幹些活,自己不是在睡覺,就是邊喝高粱酒邊下棋,比起天天操練的步兵,過得實在是悠閑。
這105榴彈炮是美國二戰後退下來的玩意,以前林水源在朝鮮時還俘獲過幾門,對它的性能還算熟悉。這一門炮要一組炮班七個人侍候,每回進入射擊位置,要先拉開兩邊的炮架,再搖高或左右定位炮管,填進炮彈,推入彈膛,發射器一拉,“轟”的一聲,炮彈射出炮管,完成發射。這一係列動作需要一氣嗬成,因此非常要求炮班成員間的默契配合。
每次林水源見到老兵在那兒摸魚就忍不住破口大罵,拿起鋼盔直接摔向這些老兵。老兵們仗著自己資格老就油條起來。大概是以前在解放軍時,什麼事都是老兵新兵一起做,老兵也不會沒事找新兵麻煩,林水源習慣了這種作風,所以現在看到老兵這副德行,就忍不住想說幾句。
但林水源這樣管久了,老兵就有意見了。老兵們認為他們當初也是這樣辛苦過來的,新兵剛進來辛苦點也是理所當然,每個部隊都是一樣,就算你林老貴為士官長,也破壞不了這傳統,或是林老是台灣人,他對外省兵有意見,根本就是袒護台灣兵,故意找外省籍老兵的碴。
說歸說,老兵還是要聽林士官長的命令,心不甘情不願地一起去幹活。
林水源心裏也知道部隊就是這樣,老兵雖然擺老,但還是有一定的功用,所以也沒太壓製老兵。
“咱台灣人要更努力,做出實力來,有實力,別人就無話可說,知否?”他這樣對台灣充員兵說。
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三日這天,豔陽高照,到了下午,天氣轉陰,雖然風從海上吹來,但過於悶熱,感覺風都是熱的,士兵們幾乎都是穿著內衣、戴著軍帽在作業,忙得滿頭大汗。
吃完了晚飯,林水源拿著大臉盆走到附近民家借用澡堂洗澡。這悶熱的天氣沒有比衝涼更爽快的事,衝完了,林水源愉快地走回陣地。
哼著小曲才走到一半,突然傳來轟隆轟隆的激烈炮彈爆炸聲,大地為之劇烈震蕩,林水源來不及反應,差點站不穩,隻見陣地方向一片火海騰起,硝煙彌漫。
“幹!又被我遇上。”林水源心裏暗罵,把大臉盆當鋼盔罩在頭上,快速跑回陣地。
頭上對岸解放軍的炮火不斷飛來,這一路上簡直是哀鴻遍野,眼見一小兵跑在他前麵,一炮彈在附近炸開,還來不及找掩蔽,破片飛來直接把頭和肩膀削掉一半,血肉橫飛,要是林水源跑得快一點,慘死的就是他。
“又撿回一條命。”他心想。
路上彈如雨下,震天價響,塵土飛揚。待衝回坑道,林水源發現,營部與上頭指揮部的通信都已中斷,看來是所有炮營的通信都已經中斷,沒有人敢擅自做主反擊。
這營長氣炸了,拿起鋼盔往地上一摔,罵道:“他們竟把炮通通拉到沙灘上自由自在地打,這是哪一門戰法,狗屁不通!真他媽的狗屁不通,眼睜睜地看他們在那兒曬日光浴,太明目張膽了,我們居然不能反擊!”一炮落在坑道上方,碎石屑落下,他趕快撿起鋼盔又戴上。
林水源自然知道解放軍戰術靈活,不按牌理出牌這個道理,他們會這麼做,肯定是意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壓製敵軍,看得出他們信心十足。
可是他們這次錯估了一點,金門許多陣地幾乎都是挖空的山丘,一切地下化,洞身用三米厚的鋼筋混凝土裹住,上麵還有泥土,泥土上則植以樹木、草皮,有些地方甚至是在堅硬的花崗岩石下鑿開的,被炮彈擊中,不痛不癢,大不了彈出幾塊岩石碎片,僅僅用炮擊,有些武力還是能保存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