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兵法》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所有的會戰都是為了最後決戰,反正就是這樣,狗日的上戰場就自求多福。”
林水源的連隊駐守在徐州以北沛縣微山湖旁的一個小村子,任務就是守住這個地方。
接下來的幾個月,共軍不時零星小股地騷擾,趁著晚上來放個幾槍。這戰場小日子過得還算安逸,隻要定時站站哨,出去巡邏,大部分時間都在構工,圍著這村子四周構起了防禦工事。
指導員一直說我方又在哪裏哪裏取得決定性勝利,這樣倒好了,那就輪不到我們上場,平平安安地回家去。
“安靜?怕就怕共軍正在集結準備大規模攻勢啊!你看這構工強度,根本就是要準備打陣地戰,那就是隻能守不能攻,他媽的上麵又要說與陣地共存亡了。”徐永順又分析了一下,然後作個噓聲狀,“小聲說小聲說,不要說我說的。”
運補的輜重車很久沒來了,當然這就隻有一種可能,運補路線被切斷,部隊與部隊間的聯係慢慢被分割,然後各個擊破。
夥食分配得越來越少,肚子經常是咕嚕咕嚕叫,林水源經常去村子裏要點食物。一次兩次,村民還會給一些,次數一多,村民也不太肯給了,於是,最後變成荷槍實彈地搶奪。
“大人啊!剛才才有一對官爺來要過,怎麼又來要了呢?”在村子僅有的幾戶人家,村民哀求著。
“他媽的,被搶先了一步。”原來別的班先來過了。
“你們一定還有藏著,給我搜。”
班長一聲令下,兵闖進屋裏翻箱倒櫃,因為饑餓火氣也特別大,砸東砸西,弄得乒乒乓乓,屋裏幾個小孩嚇得縮成一團。
“大人啊!求求你給我們留口飯吃吧!真的都沒吃的了,我們還有那麼多張嘴巴要養啊!”
“臭娘們!死老百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聽過沒?我們沒飯吃,誰來保護你們?”班長對村民吼著說。
那口氣好熟悉,林水源想起以前那凶惡的日本警察也是這種口氣,總是說以皇國興亡為己任,其實作威作福。他以前恨惡這種行為,怎麼一下子自己也變成這等人了呢?
搜出了幾袋玉米粉,大娘死命抓住班長的衣角不讓他離去。
“求求你啊!我給你磕頭,來,磕頭,你留給我們一點吧!”
班長甩不開她,抬起腳來踹了大娘一下,揚長而去。
人到底隻為了自己啊!不管是村民還是兵,大到一個集團或政權,隻要自己活下去,誰管得了別人的死活。
林水源又想到那幾句話:“徐州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老子打從娘胎裏就在槍聲中長大。”祖國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啊!“國軍”部隊這麼多,今天一個部隊來了,搶完了,明天換另一個部隊來,又搶了一次,各自都有各自搶的理由,連門板床板都搶來構工,什麼都搶光了。有辦法的都逃命去,沒辦法走不了的,老弱病殘窮,隻能留在這兒當賤民任人宰割。
“你一個月領幾塊錢的臭兵想那麼多鳥事幹嗎?上頭要我們幹嗎就幹嗎,要我們去死你硬著頭皮也要往前衝。小老弟看開點,活下去最重要。”老兵徐永順勸他們別想太多,看來沙場多年,已經很習慣這種事了。
一天夜裏,林水源站哨,望著無邊無際的玉米田。
“唉……戰亂的年代,人民就是刀板上的肉,任由統治者宰割。”他暗道。
他想起去搶糧的事,心裏還有些不安,但他又想到以前,自己其實也幹過同樣的事。“以前在南洋叢林沒東西吃也搶土著對吧?”以前搶土著隻把他們當化外之人,搶起來沒太大罪惡感,今天你搶的人同樣是中國人,而且是該保護的對象,他們苦苦哀求你又聽得懂,心裏就難過了。
聽見了幾聲狗吠,他望見地平線那端,黑夜裏,“國軍”駐守的另一個村子處亮了一下,好像一陣雷閃過,隨即,傳來了幾響悶悶的炮聲。
“打仗了!”
他吹起了哨子,“嗶─!”淩厲得劃破夜空,幾乎就在同時,所有哨點的哨聲也都響起。
炮火聲一次比一次近,槍聲由零星變為密集,部隊在短暫的混亂後,士兵各自進入戰鬥位置。
槍聲從西北邊傳來。“敵人會從哪裏來?”林水源緊張、恐懼夾雜興奮,肌肉緊繃,握緊了槍杆。“冷靜,冷靜,夜戰我是專家,一定可以找到敵人。”
機槍一陣嘶吼朝著敵方炮火處掃射,步槍聲中雜著機槍聲,黑夜中,子彈拖曳著火光在頭上“咻”過來“咻”過去。“砰!”被炸開的泥土飛濺,彈著點越來越近。
“找掩蔽!”
“還擊啊!”
“射擊,射擊啊!”
轟隆隆的炮火中,命令聲與咒罵聲交織,不絕於耳,這時候想什麼都沒有用,隻能狠狠地打。
你來我往的炮火持續約一小時才慢慢停下,眾人鬆了一口氣,趕緊清理傷亡。
還不等歇息,第二天早上,共軍攻勢又來了,而且更加猛烈。
晚上也如此,而第三天早上也如此。
“看來土八路彈藥很足,要逼我們突圍啊。”有老兵分析說,“又渴又餓突個頭啊!”
果然,中午時分就接到命令,要各連隊立即自行突圍到指定位置,還寫得挺好聽:“強行攻破防線打出缺口。”
“突圍?沒教過啊!”一年輕新兵緊張地說。
眾老兵,包括林水源等戰過南洋的台灣兵大笑,說:“白天突圍,直接一槍崩了自己比較爽快吧!哈哈!”
才離開小村不久,幾波機槍聲就斷斷續續傳來。玉米田一片連著一片。跑在土路上,看不清敵人在哪裏,隻能依靠槍聲來辨位。
槍聲越來越近,從西邊傳來,趕緊改往東邊跑,但跑了不久,東邊槍聲也大作,越發密集,整個隊伍還擊的還擊,找掩護的找掩護,慌亂成一團。
“東邊也被圍,看來隻能往南跑了。”“打仗打傻啦!這龜孫子就是等我們往南跑啊!”“這存心要滅了我們!”
跑,隻能跑,在玉米田裏不停地跑,或跑或臥倒,子彈在頭上不斷掃過,敵人好像總是知道我方的位置,總是朝著要跑的方向射擊,身旁的弟兄越來越少,都被衝散了。
林水源想到在南洋也曾這樣跑過,明明這裏天氣晴朗,抬頭就是藍天,沒有叢林裏濃密的遮陽巨樹,可是在玉米田裏跑,觸目盡是綠油油、密密麻麻的玉米稈,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
他手不斷揮舞,撥開前方的玉米稈,子彈碎片就在他身旁落下,被擊碎的玉米稈飛濺在臉上,葉子割傷他的手,到最後,索性連撥都不撥,身子直接往前撲。
偶爾下一秒會見到倒地的弟兄,身上濺滿了血漬,或呻吟或一動也不動,有時不注意還差點被絆倒。
他看清楚其中一個是張李旺,心髒處爆開一個大洞,眼睛還張得大大地瞪著。
“我也將死在這邊嗎?”即使生死存亡無暇他顧,看到張李旺的死狀心裏還是忍不住一沉,“沒死在南洋,卻死在這邊嗎?”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還是沒跑出玉米地,槍聲斷斷續續,一顆迫擊炮彈落在他旁邊,他趕緊臥倒在地上掩蔽,但耳朵還是被震得嗡嗡響,眼前一片暈眩。
“繳槍不殺!”他聽到有人大喊。
“繳槍不殺!”聲音再次傳來,他聽清楚了。
“天底下哪有那麼好的事,騙你繳械再殺掉吧!”他聽了太多宣傳共軍殘忍的事,說共產黨無父無母,冷血無情,拿戰俘當炮灰……
“繳槍不殺!”
林水源心裏動搖了。“好死不如賴活吧!”但他突然感覺大腿上被東西咬到,一陣灼熱的劇痛,腿失去了力量,跌在地上繼續用盡力氣爬,又餓又渴又痛。
“這裏的玉米長得又高又壯,難道是千百年來戰死的無名屍養肥的嗎?”在這生死邊緣,他開始佩服自己的腦袋竟然還能這麼清晰冷靜。
樹叢傳來窸窣聲,幾個人拿著槍圍住他。“真衰!這下不想投降也要投降了。”
對共產黨有了顛覆性的認識
被共軍送進了醫院,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在這裏吃好喝好睡好,林水源在想他們到底有什麼目的。
從被俘的那一刻,他們看他是個傷兵,大可一槍幹掉他,可是竟然蹲下幫他包紮,他想,我又不是知道什麼機密的軍官,留著我到底有什麼用。
在後送過程中,他見到這些共軍個個有說有笑,就連看似軍官的人也對兵和和氣氣,跟“國軍”裏老兵幹部欺負新兵,把兵當作囚犯管的氣氛完全不同。當時,他還習慣地稱呼共軍為“八路軍”。
“唉……什麼八路軍,你們叫‘土八路’‘共匪’是吧!我們是解放軍。”
“解放?解放啥?”
這個問題從他看到解放軍與當地百姓的互動中慢慢有了答案。
“解放軍是人民的軍隊。”這句話不時地聽到,以前總是聽說“共匪”魚肉鄉民百姓,以仇恨起家,可是第一印象好像不是那麼回事,他們跟當地百姓的關係可好呢!不用去搶糧搶門板,百姓還會主動高高興興地送上來,這是為什麼?
這醫官,他們叫衛生員的,對他也很溫柔客氣,總是仔仔細細地幫他檢查換藥。
“這位同誌,您也別多想,在我們這兒好好養傷,待傷好了您想要留下或回鄉,我們都不會為難您的,唉……都忘了問,同誌您哪兒人啊?”
“台灣,就是日本人以前占領的那個東南邊小島。”林水源跟大陸人接觸多了,知道祖國很多人從沒聽說過台灣,倒是說日本人以前占領的那個島,大家就知道了。
“台灣呀!我知道,這可真新奇,台灣人……嗯……那要等我們一路打到南方解放台灣你才回得去啦!”
林水源心裏又是一酸,當初就是貪財,被騙到這裏當兵,阿爸阿母不會知道我在這裏吧!又落在別人的陣營,也聯絡不上,不知道他們怎麼了,看來還真的要等他們說的解放台灣才回得去。
在養傷的日子裏,他對共產黨有了顛覆性的認識,這讓他心裏很困擾又痛苦,共產黨也沒有以前長官宣傳的那麼壞呀!還有他們總是說“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為人民服務”之類的口號,就跟國民黨的所作所為有天與地的區別,說爽快實際一點,被俘那天的“繳槍不殺”,現在想想就已經夠感人了。
這樣想起來如果共產黨把國民黨趕跑好像也不是壞事,一路“解放”台灣,台灣人就不用受國民黨欺壓了,哼,什麼水深火熱,國民黨最愛說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原本這都是國民黨跟共產黨在大陸的恩怨,台灣人跟共產黨哪有什麼仇。
“解放台灣”聽起來還不錯,可是這樣台灣本島不是也要打仗了……
想到這兒,林水源不願再想下去。
在俘虜營裏的政治課,林水源對現在的局勢有了大概的認識。
讓許多“國軍”低階戰俘震驚的是,早在他們還在往北行軍時,“國軍”猛將張靈甫竟然在東麵不遠的孟良崮被共軍擊斃。別看這些小兵,平常上麵要他衝哪兒就衝哪兒,好像沒什麼學問,但對於運籌帷幄的軍事指揮,每個人都好像是參謀室裏的參謀,談得頭頭是道,張靈甫的威名是大家都聽過的,常勝將軍嘛!隻是他擁有那麼大兵力最後還落得被擊斃,聽到這個消息,俘虜群裏發出了不少感歎聲。
到底誰有那麼大能耐滅了常勝將軍張靈甫,好多人都在問這個問題。
“當然是粟裕同誌。”講課的同誌略帶驕傲地說。
現場議論紛紛,大呼原來如此。
“各位同誌,你們看,粟裕同誌是少數民族,又從基層行伍出身,今天卻能指揮大兵團作戰幹下如此顯赫的戰功,麵對國民黨反動派的優勢火力,七戰七捷,證明了各位隻要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隻要肯好好幹,不問出身,不問學曆,誰都能立下大功大業。”
講課的同誌激昂的演講,讓台下俘虜心情也隨之波動起伏。
“那,長官,啊不,同誌,我們七十師是誰吃下的呢?”一俘虜問。
“那就是我們劉鄧大軍,中原野戰軍的劉伯承、鄧小平同誌的大軍。”
劉伯承、鄧小平名字一出,現場又是一片騷動,這兩人的名字以前在弟兄們聊天時多次出現,有人大歎,被他們殲滅也算值了。
“唉,被騙來大陸‘建設三民主義新中國’,而共產黨也要‘建立新中國’,兩個都要建立新中國,為了建立新中國卻流了那麼多人的血,一樣都想建立新中國,難道不能一起合作建立新中國嗎?”林水源暗道。
看看目前的情勢,他是暫時回不了台灣了,在大陸也舉目無親,隻好繼續待在部隊裏,而且共產黨所宣傳的,更讓他有好感,與其在大陸沒有目的地漂泊,不如留在解放軍裏,還有個目標,人生好像有更多期望,頗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