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兵本來不在他人生的規劃中,當年被日本人半逼半就送到南洋當兵,後來被國民黨騙來大陸打仗,現在因為對未來前途不明,隻能自願留下來當兵,在亂世中,哪有什麼自我的人生計劃,那都是一種奢侈的妄想,隻能隨波逐流而已。
林水源被編入華東野戰軍,後來的第三野戰軍下轄第8兵團26軍。
隊上還有很多原本在國民黨軍中的台灣兵,一個連隊大概都有快二十人,他們被俘後也都願意加入解放軍,不能回鄉,有家鄉人在一起心裏總是比較安慰。
這期間他們打過一些零星的小戰役,很多台灣山地兵,平常看他們淳樸憨厚整天笑嗬嗬的樣子,但一到了戰場,他們整個眼神都變了,充滿了殺氣,總是衝在最前麵,用勇猛都不足以形容,每次都有台灣山地兵因戰功受獎。
林水源想起以前在南洋,那些山地兵高砂族,憑著敏銳的反應救了他們好幾次,真不得不佩服這些人,平常平地人隻會用輕蔑的“番”來形容他們,一旦到了危急存亡時刻,隻有“番”那天生的敏銳本領能救你。
一次連隊幹部公開表揚一台籍山地兵,問他戰鬥精神從哪裏來。
“嗬嗬嗬,沒有啦!就當作追山豬的啦!嗬嗬嗬。”
這山地兵愣了一下,然後抓抓頭發,很不好意思地傻笑著回答,引來全連一陣哄堂爆笑,在旁的連隊幹部也笑紅了臉。
比起之前打過的仗,這些零星小仗還算輕鬆的,通常槍子沒打個幾發,“繳槍不殺”倒是喊了不少。
跟以前當日本兵或國民黨兵時不一樣,以前長官叫你往哪兒衝你就乖乖往哪兒衝,不用多想,可是在解放軍裏,除了幹活外,連隊幹部還會給兵上課,分析當前局勢,講解各種戰術運用。之前是怎麼打的,這次該怎麼打,為什麼要這麼打,要你用指揮員的思考方式去思考,理論與實際相結合,讓基層戰士們都很有參與感。
部隊又開始南下,在蒼茫夜色中,十幾萬人的部隊在曠野中奔襲,聽政委說將要打一場“大仗”,這大仗將是史無前例,將會記入史冊的,每個戰士聽了,興奮期待中帶著一絲恐懼。
依著明滅的月光,龐大無數的朦朧黑影,隻聽見腳步窸窸窣窣聲。
天氣已經開始轉冷,在行軍過程中,都能感覺到戰友們哈出的微微熱氣,林水源現在已經很適應大陸的天氣,想起短短一年前,剛來大陸時,好多台灣兵因為無法適應氣候而被活活凍死,把他們這些習慣溫暖氣候的台灣人,一夕之間丟到冰天雪地之中,又不給足夠衣服裝備,簡直就是要他們去送死。林水源覺得自己能活下來已經很幸運了,盡管在戰場上,不管怎麼死都是冤,但每個人都覺得理所當然。
這場“大仗”開始了,打得特別辛苦。林水源常常聽人家講“死去活來”,他覺得他每一天、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處於“死去活來”的狀態,聽說他們麵對的是國民黨的美式裝備精銳部隊,林水源深深知道這所謂“美式裝備”的威力,一點不敢小看。
打仗多年,沒見過那麼大規模的會戰。敵人的火炮是那麼猛烈,每個連隊上陣,撤下整補,再上陣,再整補,每次撤下時都少了好多人,眼見同鄉每上陣一次就少了幾個回來,林水源沒有時間歎息。
仗打久了,都有種敏感,就算是槍林彈雨,老兵憑著自己的經驗,也能推測出整個戰局的大概走向,就像當初那幾個大陸老兵一樣,看似瞎扯的分析,其實八九不離十。林水源感覺到戰局呈現拉鋸,知道兩方人馬都已經到了極限,打成這樣,國民黨軍在裝備上占優勢,解放軍則是靠戰術上的優勢打成平手,接下來決定勝敗的,就是看誰的意誌力強了。
林水源知道解放軍贏定了,他也隻能這樣想,想到以前那些國民黨兵的惡行惡狀,他就打得更狠,那國民黨軍愛打不打的樣子,平常隻會作威作福,真正上了戰場放了幾槍就潰散逃亡求饒的死模樣,再對比解放軍,戰鬥意誌高昂,沒人叫苦叫累,牛車追火炮,天差地遠啦!
漸漸包圍了敵人,從十公裏外,五百米,三百米,兩百米,敵人還想利用優勢炮火進行突圍,離敵人越近,敵人反撲突圍的火力就越強,敵人組織了幾次突圍衝鋒,每次都被解放軍戰士頑強地擊退。這敵我陣地一百米間不知又留下多少無名屍。
這場戰役是決定性的,之後,解放軍如水庫泄洪一瀉千裏般迅速南下,橫渡了長江,解放了南京。
再次見到長江,林水源忍不住迎著撲麵而來的江風大吼大喊:“我回來啦!”
幾場大規模戰鬥下來,林水源也從普通戰士一路升到副班長,再升到班長,現在大家都要叫他“班長同誌”了,隻是他心裏知道,這是用太多弟兄們的犧牲換來的,他原來的班副、班長都英勇犧牲了,才輪得到他,對於升上班長,他沒有太高興,隻是覺得責任更重大。
原來連上還有很多台灣兵,現在也所剩無幾。想當初好多年輕人,大家傻傻地被國民黨騙來當兵,發現情況不對勁時已經來不及,想逃就是死路一條,於是,坐火車南下高雄時,大家隻能拿著紙筆寫上自己的姓名、地址、父母親的名字,然後包住一塊銅板往車外丟,希望有好心人撿到轉告他們的家人:兒子要去大陸打仗了。
這是絕望之中唯一能抓住的辦法,求助的紙條錢幣撒滿了鐵路兩旁,現在想想,多像往陰曹地府路上的買路錢呀!
南京解放後,長江沿線以下的幾個大城市也陸續解放,聽說解放無錫還沒費一槍一彈,國民黨軍就夾著尾巴跑了。林水源想,看來民心所向,全國解放不會太遠,朝著好的方麵想,回台灣的日子近了。
接下來,就是上海,終於要回到那匆匆一瞥的上海,以前的文學作品都形容上海是“魔都”,到底有多魔,這次倒要好好見識見識。
這段時間,林水源所屬的部隊,難得有稍微喘口氣的整補機會。連上又補進幾個台灣籍的兵。
“班長同誌,你知道現在駐防上海的是哪支部隊嗎?”一個台灣兵跑過來,故作神秘地問道。
“國民黨軍21師,師長王克毅,怎麼了?”
“班長同誌,是21師啊!就是二二八事件裏屠殺我們台灣人的21師啊!”
林水源腦子突然轟了一下:“哎呀!我怎麼沒注意到。”他想一九四七年台灣二二八起義時他人還在南洋戰俘營呢!怪不得沒馬上反應過來。
這幾個台灣兵,事件發生當時在台灣,目睹了21師士兵殘酷地清鄉屠殺。
“你不知道哦,我家火車站那兒整個廣場都是死人。他們就開著一列火車,沿途掃射,從北射到南。”
“聽說整個基隆港都被血染紅了,他們沿路抓人啊!看到就抓,也不管你男女老幼,直接用鐵絲從手掌刺進去串起來,然後押到港邊直接掃射,夭壽哦。”
“那些阿山兵哦!鬼魔附身,說有個村藏了一個匪諜,結果把人家村裏全部都屠光光……”
台灣兵們圍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不時搖搖頭,可憐哦!台灣人剛回到祖國懷抱,都還沒有享受到溫暖就受到這種可怕的對待,越想越生氣,恨不得用同樣的方法把這些21師禽獸不如的兵殺光光。
林水源帶著台灣兵們向連長請戰,讓他們衝在最前麵,以報21師屠殺台灣人之仇。
上海之戰,對林水源來說又是新的作戰經驗,敵人的水泥碉堡與機槍陣地占領了各重要行進點。他們好不容易在炮火下推進一點,在陣地前方又有數不清的地雷。若不清除這些碉堡陣地,就無法推進,隻能派爆破組衝上前逐個爆破掉,清除的每一個陣地都是好多年輕戰士用生命換來的。
台籍戰士個個都殺紅了眼,都像不要命一樣往前衝,一想到台灣人與21師的深仇大恨,就恨不得多殺一個敵人。
部隊慢慢攻入市區,更難打了,敵人不知道會從哪個樓房放冷槍,又或者突然丟出一顆手榴彈。上麵有指示,不得使用重武器,部隊隻能分成小股,從小巷弄間迂回,逐個占領每棟樓房的製高點。
突入民房,不時會撞見不方便逃命的老弱病殘,還要先跟他們道歉後將人送走,才能繼續行動,這也拖了不少時間。
蘇州河北岸這一帶工廠高樓尤其致命,每次要通過十字路口,敵人的交叉火力就猛射過來,衝鋒了幾次,不知有多少身經百戰的老兵就在這兒倒下,又不能以重炮摧毀,隻能慢慢迂回前進。
林水源與他的戰士受阻於火網前,那挺機槍死死盯著他們,眼見蘇州河就在前頭不遠,打到那兒,過了河,就打通上海南北。想大幹一場偏偏又堵在這兒,每個人又急又氣,心裏無處發泄,在炮火巨響中,隻能大聲吼叫抱怨。
“他媽的要給老子指揮,一炮給我轟下去,轟得這狗日的稀巴爛。”
“班長同誌,你說這仗哪有這打法。”
“他媽的,資產階級的高樓有我們無產階級戰士的血重要?”
“你他媽的給我閉嘴,上頭命令,我們隻能勇敢完成。”
林水源決心迂回,從樓房另一側翻牆繞到陣地後方。
牆後麵就是機槍陣地,他靈機一動,拿著一竹竿,綁上四顆手榴彈,拔開引線後,眾人迅速地將竹竿推入牆後,即使沒炸死敵人,也能製造出數秒的火力間歇。
“轟”的一聲,牆都震動了,戰士們迅速地疊羅漢翻過了牆,果然,敵人沒想到我方來這一招,混亂了半晌。
這半晌太寶貴了,敵我間距突然拉近了許多,林水源帶著全班從側方躍出,衝向機槍陣地。
敵人很快地從混亂中恢複過來,機槍一轉,一陣密集的彈幕掃射過來,又不知道有幾個戰士被撂倒,就差那麼一點!林水源一個蹬步跳上沙包,大臂舉起槍,準備一刀刺向敵兵。
“幹!”林水源大喊,刺向敵人胸膛。
“幹你娘!”敵兵舉起槍,卻慢了一步。
林水源一驚,說:“台灣人?”
短短遲疑的半秒,敵兵大吼一聲:“幹!”朝他開了一槍,林水源重重地跌了下去。
後麵的戰士一擁而上。
“別開槍!”林水源倒在地上朝著戰士嘶吼。
“砰!”
解放大軍一路南下,終於到了福建,在解放軍各部隊的台灣籍幹部戰士也都統一調進三野,都聚集在廈門,為解放台灣做準備。
但金門戰役失敗了,這個消息實在讓這些台灣兵沮喪,隻剩那麼一步,“吃緊弄破碗”,看來還是急不得,還沒有那麼快能回台灣。
一路從北方打到南方,林水源身邊的台灣兵來來去去,去的,永遠都回不來了,所剩的,寥寥無幾,新認識的,就作為點頭之交,他不敢放太多感情,怕要是熟了後,又再度失去,心裏更難過。
上級對台灣兵們不錯,常要倚重他們的知識增加對台灣的認識。他們每天就聚集在一起上課開會,日子還算輕鬆。
林水源在這認出了熟人,就是以前在南洋叢林裏的高砂兵山下軍曹,他竟然也在這裏。
“哈哈!林桑,我現在不叫山下了,我姓潘,我叫潘金根,不是潘金蓮的兄弟哦,我已經被笑好多次了。”潘金根開朗地說。
自從南洋一別,林水源跟他就再也沒見過麵,沒想到今日又在大陸見麵,又成了戰友,恍若隔世,不甚唏噓。
這些山地人,以前日本人在的時候,好多都叫山下,聽說日本人早先是以居住的地點決定姓氏,難道因為他們山地人都住在山裏,所以都叫“山下”?奇怪了,現在改漢姓又一大堆人姓潘,這其中是有什麼道理嗎?
“就那些大人說要辦身份證要有姓名,就隨便‘賜’我一個姓,說我們住水邊,水邊的番人就是潘,哈哈,可是我爸爸姓陳,我弟弟還姓花呢,你說好不好玩?”潘金根說。
“你怎麼也會在這邊?”
“在這邊?嗬嗬,就那個三千塊啊!嗬嗬。”潘金根苦笑。
林水源才發現他問了一個笨得不能再笨的問題,這不是廢話,這裏的哪一個人不是被三千塊騙來的。
可是來不及了,潘金根這“三千塊”一說出來,好像刺破了在場台灣兵心中那個不願再提起的痛,每個人都聽到了,卻沒有人多說什麼。
“唉……我自己問得憨就算了,都說山地人善良、沒心機,結果他居然也不會看場麵說話……”林水源搖搖頭。
在場的台灣兵,誰沒有說不完的故事、吐不完的苦水呢?每個人都想講出來,講它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可是一想到每個人都有同樣的經曆,講出來也不見得有人同情,大家彼此都知道就好,到口的苦水隻能硬生生地再往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