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台灣了,搭著運輸船乘風破浪北上,像林水源這種匆匆被趕上戰場第一線的兵才第一次有機會好好欣賞這“南洋風光”。
在摩羅泰島最後統計,還有幾十個人沒找到,他們是遁入原始森林的更深處做持久抗戰了。
這海域的島嶼星羅棋布,有大有小。在甲板上吹著海風,享受好天氣,但船每駛過比較大的島,林水源總是在想,恐怕這些島上還有人沒出來。
在南洋幾年,回台灣時台灣已經改用民國紀年。一九四七年,什麼也不會的林水源在鄉裏五金行找到一份夥計兼外務的工作。
他在南洋戰俘收容所裏見識到一夕成為戰勝國或戰敗國人民的現實,深知改朝換代,學國語以後才有出路,一邊工作一邊勤練國語。
聽說前不久,從台北開始有騷亂一路往南蔓延,也在他們家附近打了起來。
“你不知哦,這些阿山實在太壞了,尤其那些兵仔,社會被他們搞到亂七八糟,狗去豬來,台灣可憐哦!”好多人都這樣跟他講。
在林水源不在台灣的日子,改朝換代,本來滿心期待的祖國,因為接收人員素行不良,在短時間內引起了民眾反感,終於,一次查緝私煙的小摩擦,成為暴動的導火線。
許多人決定揭竿起義,一些當過日本兵的民眾和山地人在各處與“國軍”火拚,而許多地痞流氓也趁亂打劫,社會上一片緊張。
“啊,國民政府也不反省反省自己哪裏做錯了,就從大陸派了軍隊,從基隆上岸一路就殺到高雄,殺紅了眼,先殺再說,死了很多人哪!”
“隔壁那個,阿土伯你知道,說要去幫忙調停談判,結果呢,沒過兩天屍體被丟在車站噴水池哪,夭壽哦!”
“後來,後來就開始抓人啊!還好你回來得晚,當過日本仔兵的好多都被抓去問了,好多都回不來了。”父親兩手一攤,不願意再說下去。
林水源也看過幾次“國軍”,軍容渙散,軍紀也敗壞,那模樣簡直就跟以前的浪人流氓沒什麼兩樣,沒教養就算了,還沒文化,令人啼笑皆非。
“我同行真衰,這些草地仔沒看過水龍頭,以為裝在牆壁上水就自動流出來了,拿回去發現沒水流出來,就把他揍了一頓,哈哈哈,唉!”他聽老板說。
他懷疑這種軍隊是怎麼打贏日本的。他心裏找出一個解釋:大概就是因為像流氓,打起仗來比較有野性,戰力才強吧!
時局亂,五金行生意也不好,東西又常常被“合法搶劫”征收去,老板一直在做虧本買賣,隻好把林水源給辭退。
少了一個能賺錢的人,家計馬上受影響,又沒什麼謀生技能,找工作到處碰壁,想到以後還要成家立業,愁呀!
有一天,鄉長帶了一位客人上門拜訪,鄉長大人親自光臨全家都不敢怠慢,他們是來找林水源的。
“真是青年才俊,怎麼就待在家呢?年輕人誌在四方,就是要到外麵闖一闖立大功建大業。”隨行先生操著標準的國語對林水源說。
“台灣同胞以前在日本統治之下過著水深火熱奴隸般的日子,現在祖國的軍隊八年抗戰獲得了輝煌的勝利,解救台灣同胞回到溫暖的祖國懷抱中,為了回報祖國偉大恩情,現在我們需要台灣的優秀青年一起來重建祖國……”
國語先生自己說得如癡如醉,林水源一家還不知道他到底想幹嗎呢!
“年輕人要立誌一同建設三民主義新中國,加入祖國的軍隊,這就是愛國的表現啦!”
“當兵!別開玩笑了。”林水源暗道。差點要把他們轟出去,礙於鄉長麵子,沒有馬上爆發。
“林先生,林君,你也知道現在政府對你們這些原日本兵看得緊,人家一聽說南洋回來的,很難找工作對不對,大家都不願意自找麻煩嘛!你也不要想是去當兵,那就是在軍隊裏服務兩三年而已,服務而已又沒有什麼危險,你想想,可以免費學國語,大陸還有很多名勝古跡可以到處去看,而且每個月的薪水還有……”
國語先生伸出三根指頭。
“三百?”林水源想,當兵薪水比想象中的高。
“不,是三千!”國語先生仿佛在公布什麼大秘密一樣興奮神秘地說。
“三千?”
“對對,退伍之後還安排你到政府機關裏當差呢!以後鄉長說不定都要聽你的話了,哈哈哈。”國語先生轉頭對鄉長笑了笑,鄉長也虛應幹笑了幾聲。
“三千”這數字太吸引人了,是一般工作的十倍啊!隻要待個兩三年,賺得飽飽的,就可以自己做生意賺大錢娶妻生子了。
林水源第二次從家鄉火車站出發當兵,在台中大肚山邊受入伍訓。
入伍訓對比南洋殘酷的戰場簡直就是天堂,部隊裏的台灣兵很多都是第一次當兵,跟他一樣當過日本兵的也不少,問他們為什麼要當兵,大家都說“三千”。
薪水真的是三千,隻不過是在入伍半年後,到了大陸才一次發放,隻不過是三千大陸“法幣”,不是台幣,隻能買三十個饅頭而已,跟廢紙沒兩樣。
待知道自己不是要去“建設三民主義新中國”,而是要去打仗,且薪水隻有“三千法幣”這個事實時,一切都太晚了,就跟上了賊船一樣,絕望的反抗是無效的,這些被騙到大陸的台灣年輕人萬念俱灰,隻能走一步算一步。
說起來一切都是有征兆的,在台灣時,軍隊就派大陸兵把這些台灣兵的營舍看得死死的,荷槍實彈向內看管,這哪算在保護同袍保護營舍,根本就是在防止人逃跑。林水源那時想,以前美國人管理戰俘收容所都沒有這麼嚴,中國人還怕自己中國人成這個樣子。
再次從高雄上船,臨上船,長官要台灣兵把槍上的槍機與刺刀取下來放在包裏,說是防止走火。等靠岸在大陸,又要台灣兵把槍機與刺刀裝上,並且反過來要台灣兵看管大陸兵。
原來不是所有大陸兵都是自願當兵的,有些人根本是莫名其妙就被抓來充軍,林水源的鄰兵,邱貴,自己都說不清楚是何地人氏,就是那麼多倒黴蛋中的一個。
“我本來在種田,蹲在田邊大便,還沒拉完就被路過的部隊抓來當兵了。”邱貴用很不標準的國語努力地說。
“你家人知道嗎?”林水源問。
說著說著,這還沒滿十八的年輕大陸兵,就哭了出來。
林水源想起在家苦苦等他寄三千塊回去的父母,又讓他們失望了,不應該那麼衝動的,一想到這兒,他也跟著悲傷起來。
“哭什麼,渾身娘騷味!你們還享半輩子太平,老子打從娘胎裏就在槍聲中長大。”一大陸老士官大聲訓斥他們。
“尤其你們這些台灣人,當亡國奴好日子過慣不知疾苦。”
“亡國奴!這多熟悉啊!以前日本警察一生氣就罵我們‘清國奴’,現在台灣回到祖國懷抱,台灣人又變成‘亡國奴’。”林水源想著。
他恨自己太笨上了這種當,恨這支魚肉鄉民的軍隊,也開始恨這個用欺騙手段的政府,不知道有多少人多少家庭被這種手段所拆散,不管是用騙還是強迫,手段真是惡劣、下流、肮髒,還口口聲聲建設三民主義新中國,能回家困三暝較實在啦!
可憐啊!做日本兵出征好歹還有家屬來熱鬧地歡送,做中國兵變得要偷偷摸摸,家人還不知道你到哪裏去了,一句“再見”都無法說。
從高雄上船出發時天氣還算溫暖,待在上海靠岸時,艙門打開的一刹那,一股急速冷空氣躥入艙內。
“奸你娘,這啥?”
叫罵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或者應該說,是不可置信地驚歎。
天是灰蒙蒙的,厚厚的白雪覆蓋了這座城市的天際線。
林水源倒抽一口氣,空氣冰冷中充滿了厚重感。
“這就是大陸的空氣!”
還不等他們這些台灣兵驚訝夠,整隊人馬就被趕鴨子似的趕上了碼頭的一列貨車,一節貨車廂塞滿了兵,換下一節車廂,直到整車塞滿人為止。待全部上車,車就緩緩開動,離開上海。
“來來!輸了吧!我說得沒錯,是上海吧!乖乖把煙交出來。”
幾個外省老兵在打賭,他們上船之初就在打賭船會開到哪兒。有人說廣州,有人說青島,有人說上海,有人說葫蘆島,答案揭曉是上海。
“唉……都說上海女人嗲,嗲得讓你骨頭都要酥掉,又說上海女人時髦,看起來養眼,好不容易到上海,一下船什麼都沒看到,好幾天了,看來看去都是臭烘烘的漢子,當兵那麼多年走南闖北,好歹也該領略一下各地女人的風味,結果呢,各地娘們沒有領略到,各地男人的臭味倒是聞了不少。”一老兵大發牢騷。
車廂裏一陣大笑聲,林水源也大笑。
“二鬼子皇民懂個屌!”這大陸老兵瞪了林水源一眼,不屑地罵了他一句。
林水源聽了怒火上衝,站起來就要衝過去揍老兵。
“奸你祖媽!你爸在南洋也是槍林彈雨出生入死過來的,殺人不會比你少,相不相信你爸現在一刀捅死你!”
眾兵一陣起哄,另一台籍兵拉住林水源,是同樣也曾去過南洋戰場的機槍兵張李旺,他眼神示意林水源不要衝動。
“很會鬥是吧!別遇上土八路個個都變孬種跪地求饒,別他媽的在這兒內鬥,有種就去多殺幾打土八路。”士官長破口大罵,大夥覺得無趣,遂安靜下來。
“你說這火車要坐到哪兒?”林水源問另一老兵。
“我看……嗯……照目前情勢,應該是蘇北魯南,徐州一帶吧!”這身經百戰的老兵說。
“徐州,為什麼是徐州?”
“這你們就不懂了吧!徐州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控製了徐州,往南往北往西的路都打通了,徐州這個地方造孽啊!戰火從來沒有停止過。”
火車經過南京,他聽人家說這是祖國的首都,林水源對南京的唯一印象是從那狹小的透氣窗看到的。
感覺車子停下,又碰碰撞撞,接著好像在水麵起伏搖晃,他沒猜錯,車廂的確在水麵上。
“啊!出海啦?”
他看車廂被分為一節節,由船載著航行。
旁邊的大陸老兵笑他,笑他竟然不知道長江,這是長江的南京段。
原來這就是祖國的第一大河流長江,波濤洶湧就跟海一樣,這氣勢太嚇人,江麵霧氣濃,見不到兩岸,就像在海中航行。
長江完全超出這些台灣兵對所謂河流的理解範圍,他們搶著透氣窗往外看。
但更大的驚奇與震撼還在後麵,這些大陸老兵仿佛等著看好戲笑話般。
過了長江,車廂重新上鐵軌連接,繼續冒著風雪往北,車廂外頭是一片白色的世界,從這裏到地平線,望不到邊的那頭,所有能看到的全部都是白的,這對南方兵,尤其是台灣兵來說簡直是太神奇太夢幻了。看地圖,大陸的地是那麼大,這片土地上到底充滿了多少驚奇?來自各省的兵東一句西一句講述家鄉如何如何,每個人描述的風土人情都非常不同,也沒有人敢說他能代表整個大陸。
“祖國真是太偉大了。”台灣兵的興奮稍微驅趕了不安。
祖國到底是什麼樣的國家
這群兵在徐州一帶下車,重新建製,換了冬季裝備,一路急行軍往魯南前進,興奮歸興奮,前麵等著他們的是關乎生死存亡的戰爭。
聽老兵說,魯南是共軍的老巢之一,拿下魯南就是給他們心理上先來一記痛擊。
林水源編入的國民政府軍第七十師,一萬多人進入魯南腹地,各連隊都傳來遭遇了共軍伏擊的消息。
行軍路上,常常會遇到共軍的小撮部隊,他們不知從哪裏殺出來,連番襲擊,但“國軍”火力較有優勢,馬上可以給予迎頭痛擊,衝散共軍。
幾次遭遇戰下來,共軍依然被打了就跑,可是強度一次卻比一次強。
“有沒有感覺很熟悉?”林水源跟機槍兵張李旺講起這事。
“沒錯,這是標準的遊擊戰打法。”張李旺點點頭。
“你看不可能是隨便打打的吧!”
一大陸老兵徐永順聽到他們談話,也湊過來,說:“有點作戰經驗的都知道那隻是一小股,不是敵主力,目的是拖慢行軍速度,你看這短短一段路,走了多久,一個月,一個月啊。哥哥,就那麼簡單,戰場上怎麼可能有沒目的的事。”
聽說這徐永順久經沙場,從抗戰一直打到現在,照他的話講,“身上槍子打的洞比你孫子鑽過的女人洞還多”。就算連上的軍官幹部有時候都要敬他個三分,他的分析自然有些分量。
“你看那傻樣指導員,還興高采烈地宣揚戰跡,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如果真不知道,那腦袋真不知是怎麼幹上指導員的。”三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