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1944—從“日本人”變成“中國人”(1 / 3)

林水源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是一切的起點。

那是哪一年?一九四四年吧!確切是哪一天忘記了,在家鄉的車站前廣場,擠滿了人,熱鬧得很,鄉裏的年輕人要出征啦!

擴音器傳來帝國軍樂,彩帶隨風飛揚,上麵寫著“沐浴聖恩”“武運長久”“滅私奉公”。台上,幾位穿著西洋禮服的地方士紳與警長交頭接耳,神情愉悅。

“皇恩浩蕩,誌願軍屬挺身,與皇軍一同上場殺敵,這是本鄉青年、皇國青年無比的光榮,本島青年應立誌七生報國,為大東亞聖戰而獻身,以報陛下聖恩……”

那地方士紳用著純正的關東口音,口沫橫飛,激昂地勉勵出征青年,穿著官服的警長在旁微笑,不時點頭。

“打倒鬼畜米英!”

“建立大東亞新秩序!”

忘了警長跟著上台也說了些什麼,隻記得他最後抱拳帶著全場一起喊口號,現場氣氛燃到最高點。

出征青年身著卡其服,披著紅緞帶,人人手裏一麵日本國旗,又是喊萬歲又是唱軍歌,在親屬的陪同下上了火車。

林水源心裏激動,一半是被送行會的高昂氣氛所感染,一半是緊張,台上的人說得那麼冠冕堂皇,什麼“為天皇陛下而死就是皇國精神”,聽了一百次一千次,心裏不受到影響的大概很少吧,都變成理所當然的了。

說是“自願”,也不盡然,說是抽調比較準確,每個村每個鄉都要抽調一定比例的青年參戰,所以不是每個人都那麼想當兵。這兩年輿論一直在鼓吹台灣人誌願兵,說朝鮮在事變之前就有誌願兵製度,怎麼比朝鮮早那麼久進入帝國版圖的台灣還落後呢?這簡直是台灣人的恥辱,所以要推行“皇民”化運動,以後全島青年就能加入“皇軍”為國獻身……

大部分參戰的台灣青年也隻能當“誌願兵”而已,還不能當“皇軍”,就算這兩年在南洋戰場戰功無數、大出風頭的高砂義勇隊,終究也隻是“挺身隊”誌願兵而已,都算不上“皇軍”。

但戰爭是建立戰功的好機會,本島青年隻要在戰場上加倍殺敵,就能在內地人(日本本土人)麵前揚眉吐氣,表示台灣人不比本土人差,這種雄心壯誌想想都好吸引人。

每天都聽到好多新聞:“皇軍”轉戰支那南北,在珍珠灣、馬來海、新加坡,勢如破竹,心情都隨之振奮;可是有時候也會有報道:某某支隊全員“玉碎”,戰到最後一卒,為“聖戰”獻身。

畢竟戰爭啊!是會死人的,命在一瞬間就沒了,想起來多可怕。

現場青年,有些情緒高昂,有些卻低沉得快要哭出來似的;林水源心中五味雜陳,忐忑不安。

阿母看到了,跟他說:“隻要人平安就好,遇到危險就快跑,不要撐。”

這倒是真的,可是聽起來就是有些心虛,戰場上哪裏沒有危險呢?

這一梯次的台灣兵統一在新竹湖口受軍事訓練,從立正、行進一直到射擊課程,再到密林戰、山頭戰、挺身衝鋒等,三個月訓練成掌握基礎槍兵技能的步兵,然後南下高雄,坐船到南洋前線。

南部充足的陽光,尤其出海後溫暖的海風,讓這群沒見過世麵的台灣兵開朗不少。

船上的新兵不僅僅有台灣漢族人,也有高砂人,還有台生日本人,都是要赴南洋打仗的年輕新兵,很快大夥就打成一片,與其說同仇敵愾讓他們緊密團結在一起,不如說大夥對於未來同樣緊張不安,窩在一起能讓不安感減緩些。

運輸船與護衛艦乘風破浪一路往南,一開始還有護衛機隊,戰機低空從船旁邊掠過,搖搖雙翼,引來船上人一陣大聲歡呼。

“仰望太陽旗,破浪向南行;決死赴南洋,含笑赴死報皇恩……”新兵高昂的軍歌聲響徹海上,用高歌來驅走心中的不安。

船隊的目的地是菲律賓南部的大島民答那峨,進入菲律賓海域後,氣氛一下緊張起來,船隊白天靠在岸邊,晚上才摸黑行駛。

不知道第幾個晚上,突然警鈴大作,甲板上傳來“嗵嗵嗵嗵”緊張的跑步聲,新兵們都被吵醒了。

隻見地平線月色那端幾個小黑點,還在想那是不是友機,黑點卻急速迫近,原來是敵方戰機!

戰機開始掃射,發出雷鳴的吼叫、巨響,在海麵上激起陣陣水花,機槍噴出的子彈離船身越來越近,幾個新兵反應不及,瞬間整個身軀被子彈撕碎,甲板一片血肉狼藉,戰機從頭上呼嘯而過。

林水源和所有新兵嚇得魂飛魄散,他手緊壓鋼盔,勉強地抬起頭看,又見遠方分不清海或黑夜處,幾盞亮點明滅了起來。

“炮擊!趴下!”

十幾秒過去,天上傳來“咻”聲,由遠而近掠來,竟然壓過了嘈雜的輪機聲。還不待林水源想那麼多,艦炮掉落在離船邊不遠的海麵上,炸出高高的水柱,船身隨水麵震波劇烈搖晃,林水源沒抓穩,跌撞在樓梯上,水花濺滿了全身。

炮火越來越接近,船隊隻能采用S形前進,終於有一炮落在鄰艦甲板,火光衝天,半晌,又引發了更大的爆炸,失去了動力的船,隻能成為固定靶任炮火宰割。

在如雨落下的炮彈中左閃右躲,但運氣用完了,再一個全速大轉彎後,船舷一側發生大爆炸;逃過了炮火,終究逃不過水裏來的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