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開始傾斜,有人緊緊抓住一切可抓住之物,也有人開始往水裏跳,浮在水上的人感覺有東西從水裏急速遊過,原來是第二顆、第三顆魚雷,直撲向半殘的運輸船,給它最後的致命一擊。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後,林水源與僥幸逃出的新兵,如同螻蟻載沉載浮,運輸船隻剩半截“插”在黑夜的海上,很快就沉沒了,回頭這一幕,好像默片。
還好菲律賓海域一帶島嶼密布,拚命泅水,體力還足以遊到岸邊,殘存的新兵被島上的守備隊救起,後來林水源才知道,一船七百多人,隻有一百多人活下來。
那一夜對初上戰場的新兵來說,簡直是可怕,把雄心壯誌都磨掉了一半。“逃?是要怎麼逃啦?”想起阿母的話,心有餘悸的林水源,隻能苦笑。
剛出陣就挨打,有人問,怎麼隻有挨打的份,長官鼓勵著大家,帝國海軍已經準備好秘密兵器藏在某處,準備一舉逆轉勝,給敵人致命一擊,聽到這裏,大家信心也增加不少。
林水源被編入“斬進隊”,隨軍逆登陸摩羅泰島。
四百人的隊伍,分乘動力小艇,載著各樣補給品出發。四百人?說是要增援島上的遊擊隊,一舉摧毀島上機場,林水源心想,已經落到要打遊擊了,恐怕戰事也不樂觀。
登陸前的緊張氣氛讓他不敢亂想,全神貫注地望著前方,這小艇大多是征用來的小漁船,根本沒有武裝,每個人心裏都知道這點,當偷偷穿過美軍海上警戒網時,都在祈禱著不要被發現。
接近預定海岸,長官拿出手電筒往岸上畫幾個圈,明滅了幾次,岸上也有光源明滅回應。
小艇馬達全開衝向岸邊,待一定距離,艇上士兵紛紛跳進及腰深的海水裏涉水全力前進,迅速地上岸潛入密林黑暗中。這次逆登陸很成功,神不知鬼不覺,老天保佑。
摩羅泰島北邊的岸本部隊殘存兩百多人,自從美國以優勢兵力登陸,加上輪番轟炸後,隻能四處轉進,挺身突擊騷擾美軍。
聽岸本遊擊長官說,自從這機場建成後,美國飛機就可以直飛呂宋雷伊泰,整個南洋都在美軍製空權之下,務必攻下摩羅泰島機場,以掩護後方島嶼。
以遊擊隊標準來說,他們的夜襲真是戰果輝煌,這都有賴隊上的高砂兵,林水源以前以為他們隻是山裏跑來跑去的番而已,沒想到這些高砂兵天生好像就有種第六感,在無言與漆黑的叢林中帶著遊擊隊神出鬼沒,偷襲美軍,給美軍造成非常大的精神壓力。
這夜夜出擊,看似戰果輝煌,但就連二等兵都不是的林水源也看出一個問題,就算殺死幾個敵兵,也是於事無補,美軍的補給根本是源源不絕的,你燒了殺了他們多少,他們馬上就補多少,反而是己方,資源損耗日益增大,卻沒有補給。
夜晚是遊擊隊的天下,白天則是美軍大顯火力的舞台。
在白天,遊擊隊分成小股的部隊分散各處。在這裏,警覺是保命的唯一方法,從濃密的樹縫中,常會見到飛機超低空飛過,林水源慢慢會辨認,什麼聲音是康蘇裏,什麼是p38或是洛克希德。不管是什麼機型,飛機常常比聲音先到,要是沒藏好,緊接著不久,就是連番的火炮轟炸。
遊擊隊在各處挖了“章魚壺”,一遇到轟炸可就地掩蔽,那些火炮轟炸,震得讓人眩暈,仿佛要把地翻個好幾層,大地一波波地震撼。
火炮轟炸時沒人敢動,每波都讓人覺得死定了逃不掉了,隻能消極地死死地躲在坑裏,吸著火藥濃煙,差點就要窒息,等到告一段落,大地無聲,才有人走出來,仿佛隔世。
地麵到處是窟窿,樹木被炸得七橫八豎,炸出一片空地,隻有幾棵殘枝還冒著煙,鶴立雞群地杵在那兒。
每次一轟炸,就少了一個能躲的據點,處理完傷亡,又該轉移了,例行公事。
有時候在路上會遇到美軍巡邏隊,通常我方會先發現對方並發動攻擊。林水源不懂,為什麼長官很固執,總要主動攻擊。
一開始,拔刀挺身突擊還能殺個美軍措手不及,可是每次都用同樣的戰術,美軍也有感應,還沒有衝到美軍麵前斬到美軍,就被猛烈的機槍彈幕給撂倒。
己方人員更少了,遊擊戰術的效果就像叢林的小飛蟲一樣,飛來飛去騷擾讓人討厭,但隨時會被一巴掌拍死。
美軍用各種優勢兵器,坦克、噴火器,還有火炮轟炸,都讓遊擊隊耗損越來越快,根據地快速變少,成天都在轉進。
才短短幾個月,補給已經斷絕,他們成為殘兵,孤立在島上,每個人都衣衫襤褸,蓬頭垢麵,餓著肚子在死撐,幸虧高砂兵對野外捕獵有一套,還能找到能吃的草啊根的,偶爾還會抓到一些小野獸。
台灣人在戰場上的身份本來隻是幫忙運補雜務的二線“誌願兵”,連串的戰鬥下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實戰經驗累積了不少,很多人都直接被升為二等兵,甚至有升為軍曹者。
在軍隊裏最低階的二等兵,卻是個象征,表明本島人身份跟日本本土人一樣平等了。
林水源被升為二等兵,他心想,這艱苦的戰場倒是個公平的地方,在台灣,時常受到日本警察的欺負歧視,在日本人麵前總是矮人一截,可是在這裏,隻要是兵,不管是日本本土人還是本島人,做的事都一樣,就算是日本本土人二等兵,一樣要服從本島一等兵,現在大家一樣餓著肚子沒東西吃,受的苦都一樣,一樣隨時麵臨死亡,不分本土還是本島,在這個地方一樣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