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一九四六年的時候,昆伯從大連到了上海,又在上海的舞廳找到一個樂師的工作。在上海,大部分人對他的身份倒不是那麼在乎,那時候他覺得上海真是機會無窮的一個城市,隻要好好幹,肯定可以闖出個名堂。
“我就住在靜安寺萬國公墓的旁邊,因為便宜,哈哈。”
一聽到他這麼講,我就囧了,那是我天天都會經過的地方,現在都變成環境優美的公園了,每次坐在那兒喝茶,都不知道下麵還有沒有沒被挖出來的……
總之,昆伯在公墓旁的弄堂,跟他同事一起合租了一間房。說起這同事,身材瘦弱,斯斯文文,一派書生樣。昆伯記得這同事人老實,上班沒太多出色表現,卻也不會讓人失望,愛看書,書架上滿滿的書,都是一些啥理論的,但他常常晚上不回來睡覺,不知道哪裏去了。
這樣的人跟開朗豪爽的昆伯怎麼會混在一起呢?原來是有次昆伯下班後,見這位同事被小流氓包圍,他自恃練過武,路見不平拔拳相助;沒想到猛虎難敵眾猴拳,隻好拉著同事快溜,因為有這戰鬥友誼,從此這兩人交情也特別好,無話不談。
一九四九年初,共產黨大舉南下,局勢越來越混沌不清,昆伯收到家人寄給他的一本書,打開一看,裏麵竟然有幾片薄薄的金條,原來是家裏要他快點回家,別留在大陸。
“他跟我說‘你真想要走的話現在就快走,不然來不及了’。”有天晚上,昆伯的同事對舉棋不定的他說。
這時,同事跟他承認,他是個共產黨,解放軍就要打到上海,到時候想走都沒機會了。
昆伯嚇得差點屁滾尿流,他不敢相信那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同事竟然是共產黨員,在一夜長談後,第二天就連滾帶爬地想辦法買到船票回到台灣。
“要是沒有他,我的人生完全就改變了。”昆伯說,“我算是很幸運,那時很多台灣人真的就在大陸回不來,連死在哪裏家人都不知道。”
闖蕩大陸多年,昆伯是當年極少數去過大陸的台灣人,畢竟一九四五年以前台灣人很難到大陸,一九四九年之後又根本去不了大陸,這六十多年來,台灣跟大陸真正產生聯係的也隻有這短短四年。短短幾年,根本還不夠台灣人去認識。
我就問他了,那時候台灣人到底是怎麼看大陸的,在從“日本人”變成“中國人”的過程中,有沒有遇到什麼身份認同的障礙,大陸人對台灣人又是什麼態度、反應,雜七雜八聊了一堆問題。我也忘記他到底是怎麼回答我的,隻記得他要我有空時去找找“台籍老兵”的故事,說不定可以從這些故事中找到某個側麵的答案,他說“當年很多台灣人死在大陸回不來”就是這回事。
來到高雄的旗津島,比起台北吹著北風陰冷的天氣,高雄藍天白雲,陽光普照,海風和煦,隻需穿單衣就可。
在島上一角,有一個“戰爭與和平紀念公園”,就是紀念台籍老兵的主題公園,公園內有一主題館,介紹台籍老兵的故事。
這裏遊人不多,甚至很多人不知道這裏有間紀念館,就跟很多台灣人壓根兒不知道有“台籍老兵”這回事一樣。在台灣,一般說到“老兵”,通常指的就是一九四九年時跟著國民黨撤退到台灣的那些人。但是在那個年代,看似遠離烽火的台灣,也有一大批年輕人參了軍,被卷進這亂離的洪流當中。
主題館的外牆有一幅石刻畫,畫上有三人,分別身穿日本軍、國民黨軍、解放軍製服。
看了館內的介紹,再看看這幅畫,越想越覺得這些台籍老兵的故事真是具有傳奇性,隻是,所謂的“傳奇性”“波瀾壯闊”,通常都是荒謬時代下的一個小縮影而已,悲哀與壯闊常是一體兩麵,越荒謬,就越傳奇。
我現在還無法很清楚地回答那所謂“台灣人自我認同”的問題,隻好試著用“台籍老兵”這個題材,用幾個人當原型,試著把他們幾句話帶過、看似雲淡風輕的回憶豐潤成為一簡單的故事,當作這本書的開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