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鬥爭中,王連方最主要的收獲是鍛煉了膽量。他其實不需要害怕。怕什麼呢?沒有什麼需要害怕的嘛。就算她們不願意,說到底也不會怎麼樣。女會計在這個問題上倒是批評過王連方,女會計說:“不要一上來就拉女人的褲子,就好像人家真的不肯了。”女會計晃動著王連方襠裏的東西,看著它,批評它說:“你呀,你是誰呀?就算不肯,打狗也要看主人呢,不看僧麵看佛麵呢。”
長期和複雜的鬥爭不隻是讓王連方有了收獲,還讓王連方看到了意義。王連方到底不同於一般的人,是懂得意義和善於挖掘意義的。連自己都冒進,可見所有的新郎官都冒進了,他們不懂得鬥爭的深入性和持久性,不懂得所有的鬥爭都必須進行到底。要是沒有王連方,那些婆娘們這一輩子都要蒙在鼓裏。
關於王連方的鬥爭曆史,這裏頭還有一個外部因素不能不涉及。十幾年來,王連方的老婆施桂芳一直在懷孕,她一懷孕王連方隻能“不了”。施桂芳動不動就要站在一棵樹的下麵,一手扶著樹幹,一手捂著腹部,把她不知好歹的幹嘔聲傳遍了全村。施桂芳十幾年都這樣,王連方聽都聽煩了。施桂芳嘔得很醜,她幹嘔的聲音是那樣地空洞,沒有觀點,咋咋呼呼,肆無忌憚,每一次都那樣,所以有了八股腔。這是王連方極其不喜歡的。她的任務是趕緊生下一個兒子,又生不出來。光喊不幹,扯他娘的淡。王連方不喜歡聽施桂芳的幹嘔,她一嘔王連方就要批評她:“又來作報告了。”
王連方雖然在家裏“不了”,但是並沒有迷失了鬥爭的大方向。在這個問題上施桂芳倒是個明白人,其他的女人有時候反而不明白了。她們要麼太拿自己當回事,要麼太忸怩。王裕貴的老婆就是一個例子。王連方一共才睡了裕貴家的兩回,裕貴家的就忸怩了,還眼淚鼻涕的一把。裕貴家的光著屁股,捂著兩隻早就被人摸過的**,說:“支書,你都睡過了,你就省省,給我們家裕貴留一點吧。”王連方笑了。她的理論很怪,這是能省下來的麼?再說了,你那兩隻**有什麼捂頭?過門前的**是金**,過了門的**是銀**,喂過奶的**是狗**。她還把她的兩隻狗**當做金疙瘩,緊緊地捂在胳膊彎裏。很不好。王連方虎下了臉來,說:“隨你,反正每年都有新娘嫁過來。”這個女人不行。後來連裕貴想睡她她都不肯,氣得裕貴老是揍她。深更半夜的,老是在床上被裕貴揍得鬼叫。王連方不會再管她了。她還想留一點給裕貴,看起來她什麼也沒有留。
十幾年過去了,眼下的王家莊最得王連方歡心的還是有慶家的。除了把握村子裏階級方麵的問題,王連方其餘的心思全撲在有慶家的身上。十幾年了,王連方這一回算是遇上真菩薩了。有慶家的上床之後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塊骨頭,軟塌塌地就會放電。王連方這一回絕對遇上真菩薩了。1971年的春天,王連方的好事有點像老母豬下崽,一個跟著一個來。先是兒子落了地,後是玉米有了婆家,現在,又有了有慶家的這麼一台發電機。
彭國梁回信了。信寄到了王家莊小學,經過高素琴,千裏迢迢轉到了玉米的手上。玉米接到回信的時候正在學校那邊的碼頭上洗尿布。玉米以往洗尿布都是在自家的碼頭,現在不同,女孩子的心裏一旦有了事,做任何事情都喜歡舍近求遠了。玉米彎著身子,搓著那些尿布片。每一片尿布都軟軟的,很蒼白,看上去憂心忡忡。玉米的手上在忙,心裏想的其實還是彭國梁的回信。她一直在推測,彭國梁到底會在信上和她說些什麼呢?玉米推測不出來。這是讓玉米分外傷懷的地方,說到底命運捏在人家的手上,你永遠不知道人家究竟會說什麼。
高素琴後來過來了,她來汰衣裳。高素琴把木桶支在自己的胯部,順著碼頭的石階一級一級地往下走。她的步子很慢,有股子天知地知的派頭。玉米一見到高老師便是一陣心慌,好像高老師捏著她的什麼把柄了。高素琴俯視著玉米,隻是笑。玉米看見高素琴的笑臉,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事。但是高老師光是笑,並不說什麼。這一來還是什麼事都沒有了,相當地惆悵人。玉米也隻能賠著笑,還能怎樣呢?要是說起來,高老師是玉米最為佩服的一個人了。高老師能說普通話,她在閱讀課文的時候,能把教室弄得像一個很大的收音機,她就待在收音機裏頭,把普通話一句一句播送到窗戶外麵。她還能在黑板上進行四則混合運算。玉米曾親眼看見高老師把很長的題目寫在黑板上,中間夾雜了許多加、減、乘、除的標記,還有圓括號和方括號。高老師一個步驟一個步驟的,一連寫了七八個等於,結果出來了,是“0”。三姑奶奶說:“高老師怎麼教這個東西,忙了半天,屁都沒有。”玉米說:“怎麼沒有呢?不是零嘛。”三姑奶奶說:“你倒說說,零是多少?”玉米說:“零還是有的,就是這樣一個結果。”
高老師現在就蹲在玉米的身邊,微笑著,臉上的皺紋像一個又一個圓括號和方括號。玉米吃不準高老師的心裏在怎樣地加、減、乘、除,結果會不會也是“0”呢?
高老師終於說話了。高老師說:“玉米,你怎麼這麼沉得住氣?”玉米一聽這話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玉米故意裝作沒有聽懂,咽了一口,說:“沉什麼氣?”高老師微笑著從水裏提起衣裳,直起身子,甩了甩手,把大拇指和食指伸進口袋裏,捏住一樣東西,慢慢拽出來。是一封信。玉米的臉嚇得脫去了顏色。高老師說:“我們家小二子不懂事,都拆開了——我可是一個字都沒敢看。”高素琴把信遞到玉米的麵前,信封的確是拆開了。玉米又是驚,又是羞,又是怒。更不知道說什麼了。玉米在大腿上一正一反擦了兩遍手,接過來,十個指頭像長上了羽毛,不停地撲棱。這樣的驚喜實在是難以自禁的。但是,這封寶貴的信到底被人拆開了,玉米在驚喜的同時又湧上了一陣徹骨的遺憾。
玉米走上岸,背過身去,一遍又一遍地讀彭國梁的信。彭國梁稱玉米“王玉米同誌”,這個稱呼太過正規、太過高尚了,玉米其實是不敢當的。玉米第一次被人正經八百地稱作“同誌”,內心湧起了一股難言的自愛,都近乎神聖了。玉米一看到“同誌”這兩個字已經喘息了,胸脯頂著前襟,不停地往外鼓。彭國梁後來介紹了他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保衛祖國的藍天,專門和“帝修反”作鬥爭。玉米讀到這兒已經站不穩了,幸福得近乎崩潰。天一直在天上,太遠了,其實和玉米沒有半點關係。現在不同了,“天”和玉米捆綁起來了,成了她的一個部分,在她的心裏,藍藍的,還越拉越長,越拉越遠。她玉米都已經和藍藍的天空合在一起了。最讓玉米感到震撼的還是“和‘帝修反’作鬥爭”這句話,輕描淡寫的,卻又氣壯如牛。帝、修、反,這可不是一般的地主富農,它太遙遠、太厲害、太高級了,它既在明處,卻又深不見底,可以說神秘莫測,你反而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哪裏了。你聽一聽,那可是帝、修、反哪!如果沒有飛機,就算你頓頓大魚大肉你也看不見他們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