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國梁的信幾乎全是理想和誓言,決心與仇恨。到了結尾的部分,彭國梁突然問:你願意和我一起,手拉手,和帝修反作鬥爭嗎?玉米好像遭到了一記悶棍,被這記悶棍打傻了。神聖感沒有了,一點一點滋長起來的卻是兒女情長。開始還點點滴滴的,一下子已經洶湧澎湃了。“手拉手”,這三個字真的是一根棍子,是一根擀麵杖,玉米每讀一遍都要從她鬆軟的身子上碾過一遍。玉米的身子幾乎鋪開來,十分被動卻又十分心甘情願地越來越輕、越來越薄。玉米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麵色蒼白,扶在樹幹上吃力地喘息。彭國梁終於把話挑破了。這門親事算是定下來了。玉米流出了熱淚。玉米用冰涼的巴掌把滾燙的淚水往兩隻耳朵的方向抹。但是抹不幹。玉米淚如泉湧。抹幹一片立即又潮濕了一片。後來玉米索性不抹了,她知道抹不完的。玉米幹脆蹲下身去,把臉埋在肘彎裏頭,全心全意地往傷心裏頭哭。
高素琴早就汰好衣裳了。她依舊把木桶架在胯部,站在玉米的身後。高素琴說:“玉米,差不多了,你看看你。”高素琴說完這句話,向河邊努了努嘴,說,“玉米,你看看,你的木桶都漂到哪裏去了。”玉米站起來,木桶已經順水漂出去十幾丈遠了。玉米看見了,但是視而不見,隻是僵在那兒。高素琴說:“快下去追呀,晚了坐飛機都追不上了。”玉米還過神來了,跑到水邊,順著風和波浪的方向追逐而去。
當天晚上玉米的親事在村子裏傳開了。人們在私下裏說的全是這件事。玉米“找了”一個飛行員,專門和帝修反作鬥爭的。玉米這樣的姑娘能找到一個好婆家,村子裏的人是有思想準備的,但是,“那個人”是飛行員,還是大大超出了人們的預料。這天晚上,每一個姑娘和每一個小夥的腦子裏都有了一架飛機,隻有巴掌那麼大,在遙遠的高空,閃閃發亮,屁股後麵還拖了一條長長的氣尾巴。這件事太驚人了。隻有飛機才能在藍天上飛翔,你換一隻老母豬試試?要不換一頭老公牛試試?一隻老母豬或一頭老公牛無論如何也不能衝上雲霄,變得隻有巴掌那麼大的。想都沒法想。那架飛機不僅改變了玉米,肯定也改變了王連方。王連方過去很有勢力,說到底隻管著地上。現在,天上的事也歸王連方管了。王連方公社裏有人,縣裏頭有人,如今天上也有人了。人家是夠得上的。
玉米的“那個人”在千裏之外,這一來玉米的“戀愛”裏頭就有了千山萬水,不同尋常了。這是玉米的戀愛特別感人至深的地方。他們開始通信。信件的來往和麵對麵的接觸到底不同,既是深入細致的,同時又是授受不親的。一來一去使他們的關係籠罩了雅致和文化的色彩。不管怎麼說,他們的戀愛是白紙黑字,一豎一橫,一撇一捺的,這就更令人神往了。在大多數人的眼裏,玉米的戀愛才更像戀愛,具有了示範性,卻又無從模擬。一句話,玉米的戀愛實在是不可企及的。
人們錯了。沒有人知道玉米現在的心境。玉米真是苦極了。信件現在是玉米的必需,同時也成了玉米沒日沒夜的焦慮。它是玉米的病。玉米倒是讀完初小的,如果村子裏有高小、初中,玉米當然也會一直讀下去。村子裏沒有。玉米將將就就隻讀了小學三年級,正經八百地識字隻有兩年。過了這麼多年,玉米一般地看看還行,寫起來就特別地難了。誰知道戀愛不是光“談”,還是要“寫”的呢。彭國梁一封一封地來信,玉米當然要一封一封地回。這就難上加難了。玉米是一個多麼內向的姑娘,內向的姑娘實際上多長了一雙眼睛,專門是向內看的。向內看的眼睛能把自己的內心探照得一清二楚,所有的角落都無微不至。現在的問題是,玉米不能用寫字的方式把自己表達在紙上。玉米不能。那麼多的字不會寫,玉米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詞都是詞不達意的。又不好隨便問人,這太急人了。玉米隻有哭泣。要是彭國梁能在玉米的身邊就好了,即使什麼也不說,玉米會和他對視,用眼睛告訴他,用手指尖告訴他,甚至,用背影告訴他。玉米現在不能,隻能把想象當中見麵的場麵壓回到內心。玉米壓抑住自己。她的一腔柔情像滿天的月光,鋪滿了院子,清清楚楚,玉米一伸手地上就會有手的影子。但是,玉米逮不住它們,抓一把,張開來還是五隻指頭。玉米不能把滿天的月光裝到信封裏去。玉米悄悄偷來了玉葉的《新華字典》,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字典就在手頭,玉米卻不會用它。那些不會寫的字全是水裏的魚,你知道它們就在水的下麵,可哪一條也不屬於你。這是怎樣地費心與傷神。玉米敲著自己的頭,字呢!字呢——我怎麼就不會多寫幾個字呢?寫到無能為力的地方,玉米望著紙,望著筆,絕望了,一肚子的話慢慢變成了一臉的淚。她把雙手合在胸前,說:“老天爺,可憐可憐我,你可憐可憐我吧!”
玉米抱起了王紅兵,出去轉幾圈。家裏是不能待的。一待在家裏她總是忍不住在心裏“寫信”,玉米恍惚得很,無力得很。“戀愛”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玉米想不出頭緒。剩下來的隻能是在心裏頭和他說話了,可是,說得再好,又不能寫到信上去,反而堵著自己,叫人分外難過。玉米越發不知道怎樣好了。玉米就覺得愁得慌,急得慌,堵得慌,累得慌。好在玉米有不同一般的定力,並沒有在外人麵前流露過什麼,人卻是一天比一天瘦了。
玉米抱著王紅兵來到了張如俊的家門口。如俊家的去年剛生了孩子,又是男孩,所以和玉米相當地談得來。如俊家的長得很不好,眼睛上頭又有毛病,做支書的父親是不會看上她的。這一點玉米有把握。一個女人和父親有沒有事,什麼時候有的事,逃不出玉米的眼睛。如果哪個女人一見到玉米突然客氣起來了,反而提醒了玉米,玉米會格外地警惕。那樣的客氣玉米見多了,既心虛,又巴結,既熱情周到,又魂不附體。一邊客氣還要一邊捋頭發,做出很熱的樣子。關鍵還是眼珠子,會一下子活絡起來,什麼都想看,什麼都不敢看,帶著母老鼠的鼠相。玉米想,那你就客氣吧,不打自招的下三爛!再客氣你還是一個騷貨加賤貨。對那些騷貨加賤貨玉米絕不會給半點好臉的。說起來真是可笑,玉米越是不給她們好臉她們越是客氣,你越客氣玉米越是不肯給你好臉。你不配。個臭**。長得好看的女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王連方要不是在她們身上傷了元氣,媽媽不可能生那麼多的丫頭。玉秀長得那麼漂亮,雖說是嫡親的姊妹,將來的褲帶子也係不緊。人家如俊家的不一樣,雖說長得差了點,可是周正,一舉一動都是女人樣,做什麼事都得體大方,眼珠子從來不躲躲藏藏的,人又不笨,玉米才和她談得來。玉米對如俊家的特別好還有另外的一層,如俊不姓王,姓張。王家村隻有兩個姓,一個王姓,一個張姓。玉米聽爺爺說起過一次,王家和張家一直仇恨,打過好幾回,都死過人。王連方有一次在家裏和幾個村幹部喝酒,說起姓張的,王連方把桌子都拍了。王連方說:“不是兩個姓的問題,是兩個階級的問題。”當時玉米就在廚房裏燒火,聽得清清楚楚。姓王的和姓張的眼下並沒有什麼大的動靜,風平浪靜的,看不出什麼,但是,畢竟死過人,可見不是一般的雞毛蒜皮。死去的人總歸是仇恨,進了土,會再一次長出仇恨來。表麵上再風平浪靜,再和風細雨,再一個勁地對著姓王的喊“支書”,姓張的肯定有一股凶猛的勁道掩藏在深處。現在看不見,不等於沒有。什麼要緊的事要是都能看見,人就不是人了,那是豬狗。所以玉米平時對姓王的隻是一般地招呼,而到了姓張的麵前,玉米反而用“嫂子”和“大媽”稱呼她們了。不是一家子,才要像一家子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