箍桶匠家的小三子把信回到彭支書那邊去了。這封信連同他的相片經過王連方、施桂芳的手,最後壓在了玉米的枕頭底下。小夥子叫彭國梁,在名字上麵就已經勝了一籌,因為他是飛行員,所以他用“國家的棟梁”作名字,並不顯得假大空,反而有了名副其實的一麵,頂著天,又立著地,聽上去很不一般。從照片上看,彭國梁的長相不好。瘦,有些老相,滑邊眼,眯眯的,眼皮還厚,看不出他的眼睛有什麼本領,居然在天上還認得回家的路。嘴唇是緊抿的,因為過於努力,反而把門牙前傾這個毛病突現出來了,盡管是正麵像,還是能看出拱嘴。然而,彭國梁穿著飛行服,相片又是在機場上拍攝的,畫麵上便有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英武。彭國梁的身旁有一架銀鷹,也就是飛機,襯托在那兒,相當容易激活人的想象力。玉米的心思跨過了彭國梁長相上的不足,心氣已經去了大半,自卑了,無端端地自慚形穢。說到底人家是一個上天入地的人哪。
玉米恨不得一口就把這門親事定下來。彭國梁在信封上寫了一個詳細到最小單位的地址,意思已經很明確了。玉米知道,她的終身大事現在完全取決於自己的回信了。這件事相當大,不能有半點馬虎。玉米原計劃到鎮上再拍幾張相片的,想了一想,彭國梁肯給彭支書回信,說明他對自己的長相已經滿意了,沒有必要節外生枝。現在的問題就是信本身了。彭國梁的信寫得相當含混,口氣雖然大,好像自己也不太有底。他隻是強調自己“對家鄉很有感情”,然後強調他在飛機上“恨不得飛到家鄉,看看家鄉的人民”,最露骨的一句話也隻是表揚了“彭叔叔”,說“彭叔叔看上的人”,他“絕對信得過”,但是,到底沒有把話挑破了,更沒有完完全全地落實到玉米的身上。所以是不能一上來就由玉米挑破了的。那樣太賤。不好。一點不說更不行,彭國梁要是誤解了麻煩反而大了,挽回的餘地都沒有。彭國梁近在眼前,畢竟遠在天邊。遙遠的距離讓玉米自豪,到底也是傷神的地方。
玉米的信寫得相當低調。玉米想來想去決定采取低調的辦法。她簡單地介紹了自己,用筆是那種適當的讚許。然而,筆鋒一轉,玉米說:“我一點點也比(配)不上(你)。你們在天上,天上的先(仙)女才比(配)得上。我沒有先(仙)女好,沒有先(仙)女好看。”玉米的話說得一點都不失體麵。一個人說自己沒有仙女好看,畢竟是應該的。信的最後玉米說:“我現在天天看天上,白天看,晚上看。天上是老樣子,白天隻有太陽,夜裏隻有月亮。”信寫到這兒已經相當抒情了,關鍵是玉米的胸中憑空湧起萬般眷戀,結結實實的,卻又空無一物,很韌,很折磨人。玉米望著自己的字,竟難以掩抑,無聲地落淚了,心中充滿了委屈。玉米想說的話其實不是這些,她多想讓彭國梁知道,自己對這一門親事是多麼滿意。要是有一個人能替自己說,把彭國梁全說明白了,讓彭國梁知道她的心思,那就太好了。玉米封好信,寄了出去。玉米在寄信的時候多了一分心思,她留的是王家莊小學的地址,“高素琴老師轉”。信是寄出去了,玉米卻活生生地瘦去了一圈。
有了兒子,王連方的內心鬆動多了。施桂芳他是不會再碰她的了,攢下來的力氣都給了有慶家的。要是細說起來,王連方在外麵弄女人的曆史複雜而又漫長。第一次是在施桂芳懷上玉米的時候。老婆懷孕對男人來說的確是一件傷腦筋的事。施桂芳剛剛嫁過來的那幾十天,兩個人都相當地貪,滿腦子都是熄燈上床。可是問題立即來了,第二個月桂芳居然不來紅了。怎麼說好景不長久的呢。桂芳自豪得很,她平躺在床上,兩隻手護著肚子,拿自己特別地當人,說:“我這是坐上喜,就是的,我知道的,我肯定是坐上喜,就是的。”自豪歸自豪,施桂芳並沒有忘記給王連方頒布戒嚴令。施桂芳說:“從今天起,我們不了。”王連方在黑暗中板起了麵孔。他還以為結了婚了就能夠甩開膀子七仰八叉的,原來不是,結婚隻是老婆懷孕。施桂芳把王連方的手拉過來,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去。王連方無聲地歎了一口氣,指頭卻活動得很,在施桂芳的肚子上蠕動。蠕動了幾下,手指頭全挺起來了,忍不住往下麵去。施桂芳抓住王連方的手,用力掐,是那種建功立業之後特有的放肆。王連方很急,卻又找不到出路。這種急還不容易忍,你越忍它反而越是急,跳牆的心思都有。王連方忍了十來天。他再也沒有料到自己會有膽量做那樣的事,他在大隊部居然把女會計摁在了地上,扒開來,睡了。王連方睡她的時候肯定急紅了眼了,渾身都繃著力氣,腦子裏卻一片空。相關的細節還是事後回憶起來的。王連方拿起了《紅旗》雜誌,開始回憶,後怕了。那是中午,他怎麼突然起了這份心的?一點過渡都沒有。女會計大他十多歲,長他一個輩分,該喊她嬸子呢。女會計從地上爬起來,用搌布擦了擦自己,褲子提上來,係好,捋了捋頭發,前前後後撣了撣,把搌布鎖進了櫃子,出去了。她的不動聲色太沒深沒淺了。王連方怕的是出人命。一出人命他這個全公社最年輕的支書肯定當不成了。那天晚上王連方在村子裏轉到十一點鍾,睜大了眼睛四處看,豎起了耳朵到處聽。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到大隊部去了,把所有的屋梁都看了一遍,沒有屍體掛在上麵。還是不放心。大隊部陸續來了一些人,到了九點多鍾,女會計進門了,一進門客客氣氣的,眼皮並不紅腫。王連方的心到了這個時候才算放下了,發了一圈香煙,開始了說笑。後來女會計走到了他的身邊,遞過一本賬本,指頭下麵卻壓著一張紙條。小紙條說:“你出來,我有話說給你。”因為是寫在紙上的,王連方聽不出話裏話外的語氣,一點好歹都沒有,剛剛放下來的心又一次提上去了,還咕咚咕咚的。王連方看著女會計出門,又隔著窗欞遠遠地看著女會計回家去了。王連方很不安。熬了十幾分鍾,很嚴肅地從抽屜裏取出《紅旗》,攤開來,拉長了臉用指頭敲了幾下桌麵,示意人們學習,出去了。王連方一個人來到了會計家。王連方作為男人的一生其實正是從走進會計家的那一刻開始的。作為一個男人,他還嫩。女會計輔導著他,指引著他。王連方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好光景,他算什麼結了婚的男人?這裏頭緒多了。王連方和女會計開始了鬥爭,這鬥爭是漫長的,艱苦卓絕的,你死我活的,危機四伏的,最後卻又是起死回生的。王連方迅速地成長了起來,女會計後來已經不能輔導了。她的臉色和聲音都很慘。王連方聽到了身體內部的坍塌聲、撕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