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腿?”
“光見腿了!”
孫懷清不再問什麼,使個眼色叫她還去守貨倉。他怕她沒深沒淺,再得罪門外的老總們。
從此後葡萄常常在清晨聽見後院有響動。後院是史屯街上最光溜最幹淨的一塊地皮,所以常讓各種軍隊當成宿營地。槍聲也時而發生,一撥人把另一撥人打跑了,再過兩天,又一撥人打回來,成了占領軍。誰贏誰輸,孫家店鋪後的大院子總是空閑不住,總有人在那裏安營紮寨,點火做飯,拉胡琴吹笙,捉虱子抖跳蚤,裹傷口換繃帶。葡萄從門縫看出去,都是同樣的人腿,不過是綁腿布不一樣罷了。有時是灰色,有時是黃色,有時不灰不黃,和這裏的泥土一個色。
孫懷清一見葡萄趴在地上,眼睛擠住門縫就“嘖”一下嘴,恐嚇她也是責備她。她總是一樣地瞪大眼告訴他:“外頭腿都滿了!”
這天早上,葡萄正要趴下去往外觀望,聽見有人敲門。葡萄不吭氣,手把鍘刀把緊緊握住。門外的人說:“可能沒人在。”說話的人是個女的。另一個人說:“那你去街上別人家看看,能不能借到個臉盆。”葡萄想,這些打綁腿的和前一邦子不同,不是要東西也不是搶東西,是“借”東西。門裏門外互不相擾地到了上午,葡萄打開後門,走出去,手裏拿著兩個盛大醬的瓦盆。她把瓦盆往地上一放,看看周圍的大兵們,這些人都穿著大布,補丁紅紅綠綠的。
大兵們說原來真是有人躲在裏麵呢。葡萄還是一個個地看他們,說“你們咋穿這麼賴的衣裳?”
大兵們全笑起來。這時她看見他們手裏拿的菜疙瘩,麩麵擱的比史屯最窮的人家還少。她又說:“吃的也賃賴。”
大兵們更是笑得快活。有個胡子拉茬的漢子說:“你看我們人賴不賴。”
葡萄沒直接回答。
她說:“我當你們是老八呢。”
胡子拉茬的漢子說:“我們就是老八呀。”
大兵們笑得滿嘴是綠黑的菜疙瘩。
史屯街上太平了下來,又飄起水煎包子、烙油饃的香味。孫家作坊的蜜三刀、開口笑、金絲糕的油甜香味把一個鎮子的空氣都弄得粘膩起來。葡萄從街上回到村裏。家家都種上麥了,孫懷清的地還空著,葡萄駕牛,孫懷清扶犁,種下十多畝小麥。剩下的三十多畝地,就全賃了出去。孫懷清一直是靠自家種的麥供應自家的作坊,家裏一下少兩口人,就是再雇短工也照應不過來。
正卸牲口時聽見前院的台階上有腳步聲。葡萄一回頭,見七、八個穿破舊軍服的人攆著一隻花兔子進到院裏來。花兔子奇大奇肥,跑起來肚皮蹭地。還有幾個沒下來的大兵扒在牆上往下看,哇啦哇啦地叫,叫誰誰誰快開槍。所有的雞都飛成小鷹了。七、八個人把兔子攆得直打跌。其中一個問葡萄,兔子是她家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