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牆根陰影裏便出來幾聲幹笑,說哎喲二大,您老回來啦?孫懷清說他要是不回來,也讓鬼子炸火車炸死了,他倆那賬就爛了不是?那人便說二大說話老不好聽,人還有張臉哩。二大說賒賬是他二大仁義,不賒帳還是他二大仁義。可不是二大仁義——二大舍不得大侄兒砸鍋去,是不?二大便說砸了鍋是大仁大義,不然就是婦道仁義。那就緩大侄兒三天再砸唄。一天不緩。那人一口一個好二大,親二大,說這回是真戒了。要再不戒咋說?不戒大侄就是鱉日的。

孫懷清看著那人忽扇著破長衫溜了。他最小看史屯街上的幾個先生,地不會種書也沒讀出用場,會的一樣本事就是敗家。五個先生裏有三個抽鴉片,抽得隻剩一身長衫,冬天填上絮做棉袍,夏天再把絮抽出來做單褂。鴉片都是從夥計手裏賒賬買走的。夥計們經不住他們死泡硬磨。中間最難纏的一個叫史修陽,十年前還教二十個私塾學生,現在誰家都不叫孩子去跟他學不長進了。史修陽一來,夥計們就到後麵作坊去叫孫懷清。孫懷清若不在,他們趕緊撥算盤的撥算盤,稱鹽巴的稱鹽巴,裝作忙得看不見他。

除了孫懷清,隻有葡萄能對付這幾位先生。一聽要賒賬,她馬上把稱一撂說:沒錢別買。若是回她:你公公都賒賬。他是他,我不賒賬。你當你公公的家?我誰的家也不當,買得起,買,買不起,餓著,光想肚皮不受罪,不想想臉皮多受罪。

一回來了個外鄉人,穿著製服,手裏拿著帽子。他要買一盒煙卷裏的五枝煙。葡萄說那剩的賣誰呀?外鄉人笑眯眯打量她。說愛賣誰賣誰,反正他隻買五支。他說話就把一張鈔票拍在桌上。葡萄說沒有錢找。外鄉人還是笑眯眯的,說那我沒零錢。就算你老哥揩你油吧。葡萄說等等,她把鈔票拿過來,撕下一個角。外鄉人不笑眯眯了,說你這臭了頭蛋子,撕了一個角,這錢不廢了?葡萄眼睛直逼逼地看著他,說那正合適:你剩下一多半錢,我剩下了一多半煙卷。

外鄉人一下子分了神,是葡萄的目光讓他分神的。這是一雙又大又黑又溜圓的眼,假如黃一些就是山貓的了。這雙眼看著你,讓你想到山裏幼年野物,它自以為是占山為王的。它尚不知山裏有虎有獅有熊,個個都比它有資格稱王,它自在而威風,理直氣壯,以為把世麵都見了,什麼都不在它話下。

兩個夥計趕忙上來圓場,說葡萄才十五歲,老總別跟她一般見識。兩人不露聲色地把煙盒揣入老總的手裏。老總也覺得有必要找回點麵子,笑笑說誰家小姑娘,挺識逗哩。

老總走了以後,兩個夥計對葡萄說哎呀,少奶奶,你惹誰不行去惹中央軍呐?他們來洛城給鬼子授降的,個個都覺著是功臣呢!葡萄說哦。過一會她問:誰是中央軍?就是咱中國軍隊唄。扒花園口的?對呀!扒了花園口,他們就抗日打仗去了。哦。葡萄點頭,又想起什麼:那老八呢?老八也抗日啊。都抗日,老八和中央打啥呢?夥計們想,她又死心眼上了。一個夥計說,葡萄,老八和中央軍不一事兒;老八是老共的軍隊。。。他話沒說完,葡萄已經走開去砸冰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