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啊!周……周藝羽!”我張大了嘴盯著剛剛出現在我病床前的這個女孩兒。我很驚異自己發出的聲音竟然是這樣尖利細弱,就像是有東西擠在嗓子眼兒裏了,亦或是前一秒吞了根針。
在周藝羽來之前,我正在發呆,對著一個蘋果整整盯了將近一個小時,好像在等著它像老母雞一樣孵出個小蘋果來。我發現這個蘋果上有一大塊兒皺皺巴巴的皮,它就像是老人肚子上的囊囊踹,讓人看了又惡心又發麻,直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很快它已經不算什麼了,周藝羽代替了它,她才是真正可怕的。
我忐忑不安地看著她,不知道她要幹什麼,但我猜她絕對不是來探病的。她今天穿了一身淺藍色的連衣裙,袖子口和領口都帶點兒蕾絲花邊,衣服上圖案很少,隻在胸前有一個小小的花兒形標誌。裙擺很大,垂到膝蓋,隨體而簡單。她把頭發紮了起來,梳著高馬尾,夾子正好搭配著裙裝。左手上帶著的一塊手表,表盤是銀白色的,沒有過多裝飾,卻讓人覺得很高貴。右手提著一個很嬌小的包,像是手工做的,十分精美。腳上穿著白色絲襪和淺藍色的涼鞋,鞋是半高跟的,顯得她很高挑。她的臉色比在家時看到時還要白,甚至是有些蒼白。整個人裝在恬靜的服飾裏,就像是一個來參加王子舞會的灰姑娘,要翩翩起舞了。可惜,周嚴家裏沒有老巫婆,馬路上沒有南瓜車,醫院裏也沒有美王子。當她踏進我病房的那一瞬起就已經注定了,她隻會看到一個黃臉婆似地躺在病床上對著一個蘋果發呆的小奴婢……
此刻,我正像個傻子一樣張著大嘴盯著周藝羽,還好在我流口水前,周藝羽讓我清醒了過來。
“你不是應該叫我姐姐嗎?”周藝羽眼神裏有一絲嘲弄,她坐到周嚴那天和我‘談判’的沙發上。
我渾身一震,像是從美夢天堂一下子滾落到了十八層地獄,隻感覺周身一陣寒冷。她聲音中的沙啞、卡調兒,讓我完全無法把它們連接到眼前這個清純美麗的女孩身上。上帝開了多大一個玩笑,把野獸的粗啞聲音,送給了周藝羽的聲帶……
我用手抓緊被子,移開視野,往門口看去。那裏一個人也沒有。
“不用看了,隻有我。”周藝羽看著我的眼睛,笑著說。我看不懂她的表情,更看不懂她漂亮的大眼睛下到底隱藏了什麼。我隻是不由自主地打寒戰,像是在冰天雪地裏,沒來由地被人倒潑了一盆涼水。
我把頭低下,一聲不吭。我怕一抬起頭,遊離的目光會泄露了我的畏縮。周藝羽坐的離我有三米遠的距離,我卻感覺她的視線像毒箭一樣穿透了我的身體。我不敢出聲,幹等著周藝羽說出下一句驚心動魄的話來。我聽見她起身的沙沙聲,餘光瞄到她的裙擺搖到了我的床邊。於是我本能地向後躲了一下。
周藝羽好像是笑了一下,我猜她在嘲笑我。我有些尷尬,過了好一會兒,抬起臉偷偷看了她一眼。她正拿著我喝水的杯仔細地看,把杯子翻過來,又倒過去,細細撫摸。突然,她轉過半邊臉笑著看我,我嚇了一跳,她卻並不意外。我見她也不說話,恐懼感漸漸減弱,慢慢放下心來。
我深吸了一口氣,把臉抬起來轉向周藝羽。
“姐姐……”
“嗬,還是別這麼叫了,我受不了。”周藝羽冷笑一聲,很自然地打斷了我要說的話。
我一怔,頓時渾身不自在,抬頭也不是,低頭也不是,尷尬得要死。
空氣中像是灌了鉛,沉重得無法流動。
周藝羽站在離我隻有一紮的距離,粗啞的嘲弄刺在我的耳膜上,傳來一陣陣的疼。
為什麼要這麼說呢?本以為她希望我這麼叫她的。
時間過去幾秒,羞辱感和憎恨感卻洶湧而來……
這時,周藝羽把杯子舉到我的眼前。
“知道嗎?這是我以前住院時用的杯子。那時候啊,我爸給我涼了開水,我醒後搖頭想告訴他我不喝,我嗓子疼。但我發不出聲。結果我爸就去把水倒了換成了橙汁。我知道他理解錯了,就又搖頭,結果他去換成了可樂。我還是搖頭,他就又換成了酸奶。他那樣一遍一遍地換成其他飲品,樂此不疲。最後我哭了,護士拿了筆紙過來給我,他才明白我是嗓子疼不想喝東西。他安慰我,給我講故事,分散我的注意力;他給我請最好的醫生;他每天不去上班專門陪著我……我那天哭不是因為嗓子疼,而是因為我感動……咳咳……”
她急促地咳了兩聲,停頓下來。我第一次聽她說這麼多話,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說這些。我看了看杯子,又看了看她的臉。她並沒有激動流淚,反而,她的表情很平靜,好像剛剛的話是她在照著書讀故事。
我沒有接話,也沒話可接。她把杯子往我手裏頭送了送,示意我拿著。我接了過來。緊接著,在我的注視下,她又轉過身拿起我吃飯用的碗勺兒,像剛剛那樣,舉到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