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下)離開(2 / 2)

我說:“我會和周嚴進城去。”

說這話時我的語調裏好像不帶一絲感情,冰冰冷冷的。

夏水聽了有些急了:“你別這樣,你不想去的話說出來,他們會重新考慮的!我也會幫你的!我會幫你的!小麥,以前進城的人最終都是什麼下場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想去。”我又笑,我覺得此刻的我平靜得不正常,冷漠而陌生,像是對什麼都無所謂了,而夏水拚盡全力的挽回顯得如此弱小無力。

“行了夏水。”

沒錯,父親死了,母親死了,留下或是離開,我都是無牽無掛,不在乎了。忘記了鎮上的迷信,忘記了六歲時的諾言,我站起來離開,沒再去看夏水的臉。現在,我隻想到有周嚴的地方去。

入冬的前一周,我收拾了幾件單衣,其他的東西全部留了下來。有些東西是屬於池歸鎮的,人走了,東西不需要跟著走。我明白,離開,是舍棄一切,是逃避不願麵對的一切,不道別,不回頭。

再見了,我的故鄉!

當天,我和周嚴離開了池歸鎮。從我家出來到玉米地的那條小路上,挨家挨戶的人都出來送我,夏水卻沒有來。我覺得諷刺極了,想留住我的人不來送我,不想留我的人卻成群地來送。我閉上眼睛,走在黑暗裏,屏蔽掉身邊的眼神。有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我往前走,一步一步。

一路上,我都是沉默的,像我和他剛見麵時一樣,隻是這一次沒有他背我。他走在前麵,像個高大的屏障,擋住了我的視線,於是我隻能往兩邊看。從池歸山上俯視,整個池歸鎮一覽無餘,像一幅靜態的油畫。西山腳下的建築也能看得到,小時候我和夏水好奇,偷跑到那邊玩兒過,結果在監獄大門口被南婆婆逮了個正著,挨了一頓臭罵,夏水還被罰跪木板。那之後我們再也沒敢去過那邊,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裏究竟有什麼禁忌的東西存在。鎮的東北邊都是住宅,從高處看,整整齊齊的,排排展開,像個方方正正的棋盤。從小到大,我不知多少次奔跑在這張棋盤間,穿梭自在,從來不會迷路。我記得這張棋盤上的每一個胡同,每一個窄巷,能叫得出每一個屋簷的名字。記得母親給我講過,父親小的時候,每次下雨都要換一個屋簷下躲雨,輪流著來,還會做一個晴天木偶釘在人家的屋簷下,像做記號一樣。父親死後,那些晴天木偶都拆的拆,卸得卸了,隻有幾家還完完整整地保留著,但也收到屋子裏去了。我曾經想像父親一樣做那種東西來玩,但可惜沒有他的手藝,做完也被母親扔掉了。鎮子往西去全是田地,現在那裏金燦燦的,風吹過有沙沙的響聲,一陣一陣,很悅耳,像一場盛大的交響曲,此起彼伏。我沒下過幾次地,最多也就是收麥子時幫幫忙,這在鎮上幾乎是沒有的。夏水很早就幫忙下地幹活了,那時候我總是跟在她身邊跑,有一次我在地裏被蛇咬了,把母親嚇得半死,最後我沒怎麼樣,她反倒病了一場。母親總是慣著我護著我的,從不發脾氣,從不懲罰我,什麼苦也不讓我吃。南婆婆總說我像個城裏的貴小姐,於是夏水也天天攀在矮牆上一手搖著樹葉子一邊叫“貴小姐!麥貴小姐!”我還覺得挺好聽,也不往心裏去。直到後來母親不讓夏水來我家玩兒了,夏水才打住,再不叫了。而我仍像個沒事人一樣,到處晃悠,誰也不管。

站在池歸山頂,看鎮子也就那麼大點兒,我一晃在這麼大點兒的地方晃蕩了十二年,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我無數次聽母親提起過父親夢想中的出山計劃,最後夭折了。如今,此刻,我正走在出山的路上,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是什麼樣的,也許它和父親夢想中的不太一樣,也許很可怕,也許和池歸鎮一樣親切,也許很陌生。父親要是還在的話會怎麼想呢?激動不已嗎?好奇得睡不著吧?

我不會知道的,那些事。

此刻,我視線裏的池歸鎮和我將前往的新世界同樣陌生,我不知道母親為什麼會死了,不知道鎮上的人為什麼不留我,不知道母親為什麼不希望我出山,不知道周嚴為什麼要帶我走。看不清的未來令人恐懼,而現在的我連過去都看不清楚,一團團迷霧洶湧地把我包圍起來,到處都是秘密,到處都是未知的謎,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像是一個萬劫不複的陷阱。

周嚴回過身來,拉了我一把,我和他並肩站在山頂,仰頭看去,天空和雲彩離我很近很近。本快留下來的眼淚有一半倒流回眼眶裏,又順著眼角流了出來,滑到耳朵裏,涼涼的,癢癢的。不知過了多久,在陽光的照射下,蒸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