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水結束後,我便故作矜持的一步一步走到人群中央。有些緊張,隻是因為希望自己可以在那個人麵前表現得更完美。隨著大家都跪坐下來,我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氣,開始唱起這首唱了無數遍的歌,隻是這一次唱得最認真:
西山腳下池歸鎮,鎮裏流轉池歸歌。
池歸歌唱池歸人,池歸人,不寂寞。
水神養育萬物生,土地滿滿迎豐收。
一千幾戶耕耘地,世世代代常牽絆。
稀稀落雪五尺丈,池歸人,翻山去。
離鎮白發遲歸來,蒼日暮夜忘池守。
憶離別,直憔悴,直到醉碎一夕老。
池歸人,遲遲歸,不變池歸待遲歸。
池歸人,遲遲歸,不變池歸待遲歸。
鎮裏人的歌聲很輕,又很響,悠悠揚揚,傳到很遠的地方,又反反複複回蕩在山間,很久才消散。我記不清自己是怎樣回到人群裏坐穩祈禱的,隻記得淨水節又一次在四散的人群中結束了。回到家,我換下徒步一天的淡粉布衣和長裙後,躺在床上,腦海裏全是周嚴聽歌時的表情的回放。我看到他受到震撼一般的望向我的眼神,瞥見他目送著我回到母親身邊,目送著我朝家的方向走遠了。
【四】
第二天,一切恢複正常,我呆在家裏幫忙家務,縫縫補補幹一些針線活,淨水節一過天氣就會一天天變冷,各家女人都在為即將到來的冬天做準備。夏水從告白後就沒再露麵了,昨天在隊伍裏也沒看到她,我幹脆沒去管她。而接下來發生的事,也讓我再沒機會去管她了。
當天下午晚些時候,母親帶著幾位老人陰著臉回來,我以為是地裏的莊稼被蟲害了,或是玉米收成不好一類,還殷勤地倒水過去。可母親一見到我就開始發脾氣,大叫著讓我回屋呆著去。我雖然委屈也並未多說什麼。母親幾乎不發脾氣的,我更多的是擔心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畢竟父親早逝,母親的辛苦我最清楚。關好門,我仍能聽到一點兒母親和老人們爭吵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好像還有哭聲。等天全黑下來的時候,我聽到老人們離開後母親用力關上門的聲音。沒敢出去,就縮在被子裏出神。直到母親推開我屋裏的門,點了油燈坐到我床邊,我“蹭”地一下爬起來,湊到她跟前。
夜很靜,夜風透過半開的窗戶吹進來,像是卷了層細細的紗。
我和母親靠在一起,說了一夜的悄悄話。母親給我講我小時候的故事,講父親年輕時放肆的張狂,講父親對池歸山外的渴望,講她自己年輕時的誌向,將她和父親的桃花史……但後來我就隻記得她通紅著眼睛讓我一直陪著她,我說那是當然的吧!又再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她卻不說了。
那一年我十二,失去了父親之後,又失去了母親。
隔日早晨,南婆婆在田裏發現了母親的遺體,她安靜地閉著雙眼,沒有受傷的地方。消息傳到我家來,我激靈似地跳起來衝出門去,一路狂奔,被樹枝劃傷的臉隻剩下冰涼麻木的感覺,腦袋裏一片空白,手腳不自覺地顫抖到不聽使喚,隻是不停地跑。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無比陌生,僅是生硬地做著倒退動作。我衝進田裏,衝進圍擠著的人群裏,衝倒在一個躺著的人身邊。我盯著那個人蒼白而冰冷的臉,一動不動,思緒好像抽離了我的身體,瘋狂地追隨著另一個靈魂飄到了很遠的地方,我一刻不停地追趕,直到快追上了,它變得清晰了,它緩緩地側過身來,眼角有晶瑩的東西淌成一股。它衝我擺擺手,然後像玻璃一樣碎成碎片,又化成粉末。它在我眼前消失了,像是從未來過一樣,沒有痕跡,也沒有聲音……
過了很久很久,我猛地仰頭,發出野獸般的嚎叫聲……
母親被移回家後,老人們都驚動了,人們都聚到我家院裏來,有別家的母親抱著我哭。母親被平放在白床單上,像是被抽空的軀殼。我站在離母親很遠的地方,木愣愣地看著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曾試著去接受已經死掉的這個女人是大前天晚上還和我聊天的母親這個事實,但最終放棄了。隱約感覺自己渾身癱軟到要跌倒時有人扶了我一把,然後有老人走過來對我亦或是我身後的人說:“你把她帶走吧!這是天意啊!”我回頭看了一眼,是周嚴。
後來,夏水主動來找了我,見了我就哇哇地哭起來。我看見她頭上有條長長的傷痕。我沒有問,不一會兒她果然主動提起,原來那天她飛奔回家,因為跑太快直接撞在門口的柱子上。我才明白她那聲尖叫是因為這個。不過現在我對這件事一點也不關心,隻是木呆呆地聽著她誇張的形容,心不在焉,直到她提起母親的死。
夏水坐到我身邊,讓我靠著她,她告訴我,那天周嚴找鎮上的老人們商量把我帶出池歸鎮,說我的聲音有前途,在城裏生活的會更好,南婆婆也去了。不知怎麼的,幾百個人,竟然沒一個反對的。後來老人們還直接找到母親,想問問我母親的想法,但被我母親當場回絕。到最後,老人們跟到我家來商量,母親堅決反對,情緒很激動,老人們這才作罷回去了。沒想到隔天竟發生了這種事,人們都傳是因為母親違了神了,天意讓我進城。我一聲不吱,夏水拉了拉我的手,說她才不信那些話。她拍著我的肩,讓我別自己忍著,哭出來發泄出來。我還是沒應聲,想想自己在母親死後連眼淚都沒掉出來一滴,又有些瘋了似地笑起來。夏水看著我,啥也沒說,隻是加大了手勁兒。我也轉過頭,看著她那張寫滿同情和悲哀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