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三年五月初二,朱祁鈺以迅雷之勢連下數道聖旨:

廢皇太子朱見濬為沂王,立皇子朱見濟為皇太子。

廢反對自己改立太子的皇後汪氏,立新太子的生母杭氏為皇後。

不過,似乎是為了在世人麵前表示他對上聖皇太後孫氏依舊尊重如初,他還特意頒旨大封孫氏族人,同時追封以八十五歲高齡壽終的孫太後之父孫忠為會昌侯,並由孫繼宗繼承其爵位。

又封太上皇另兩位皇子朱見清為榮王,朱見淳為許王,並下詔大赦天下。

由此,朱祁鈺多少給自己加了些“仁義”的光環。

可盡管如此,就在他冊立親生獨子為太子後,預示不祥的天災與禍事就紛至遝來了。

進入六月以來,剛剛竣工的黃河沙灣大堤就被衝決了七十餘丈,兩岸水災泛濫,殃及者無數。

緊接著,宮廷中門又遭受雷擊,連傷數人。

在整個景泰三年間,淮徐等地洪災、濟南蝗災、江南水旱相繼,民饑憂困,哀鴻遍野。

從景泰四年冬至景泰五年正月,山東、河南、浙江、直隸、淮、徐等地大雪數尺,淮東之海冰四十餘裏,人畜凍死萬計。

這一切似乎都在向世人預示著,新太子的冊立於國是不吉之兆。

景泰四年十一月,被景泰帝寄於無限厚望的小太子朱見濟夭折,葬於西山,諡曰“懷獻”。

痛失愛子的景泰帝大受打擊,朝臣們開始聯名上奏,請求複立太上皇朱祁鎮長子,前太子朱見濬為皇太子。這對於景泰帝來說,無疑更是雪上加霜。

他除了斷然否決以外,就是加緊在後宮頻繁召幸妃嬪,以求早得子嗣。但天意弄人,後宮被幸妃嬪眾多,卻無一人再次妊娠。

景泰五年五月,禮部郎中章綸、禦史鍾同奏請複立沂王朱見濬為皇太子。景泰帝大怒,他不信自己年紀輕輕就沒了子息,立即下旨將兩人關進了錦衣衛大獄。

景泰六年八月,南京大理寺少卿廖莊,再次上奏請複立沂王朱見濬為皇太子。景泰帝聞聽,怒無可遏,當即令人將其拖到殿門外施以杖刑,同時將關押在獄中一年多的鍾同、章綸亂棍打死。

景泰七年二月二十一日,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杭皇後病逝,景泰帝大受打擊,頹然之際開始提前為自己營造陵墓,並為之取名為“壽陵”。

這一年,明朝的南北兩畿(今江蘇、河北以及京津一帶)、江西、河南、浙江、山東、山西、湖廣共三十個府,因大雨不斷以致農田受淹。而湖廣、浙江及南畿(今江蘇一帶)、江西、山西又有十七個府遭受大旱。北畿(今河北以及京津一帶)、山東、江西、雲南、河南連遭饑荒。

朝內朝外一係列不祥之事,昭示著景泰帝已日薄西山。

景泰七年臘月二十八日,新正佳節將臨,朱祁鈺卻突然染病,半個多月不能上朝,並下詔讓群臣免了大年初一的朝賀禮儀,宮內新正慶典也一概全免。

景泰八年正月十二,景泰帝強打起精神,來到南郊準備行祭拜天地的大禮,卻不料病體難支,停宿於南郊齋宮。一時之間,皇帝行將不起的傳聞不脛而走,滿朝文武皆人心惶惶。

正月十四日,群臣集體奏請景泰帝早立太子,景泰帝不置可否。

正月十五日,武清侯石亨,副都禦史徐有貞,都督張輗、張軏,左都禦史楊善,太監曹吉祥密議籌備迎太上皇複辟,並在孫太後的默許下,聯合隱於錦衣衛和禁軍中的孫氏族人,於十六日夜控製了北京城的關鍵城防。

正月十七日淩晨,徐有貞等人衝入南宮,將朱祁鎮擁入轎中,連闖數道宮門,終於在黎明前來到奉天殿。

這是新的一年中第一個早朝的日子,天剛蒙蒙亮,聚集在午門外等候早朝的百官聽得宮中鍾鼓齊鳴,以為景泰帝龍體康複,個個麵帶喜色,待眾臣依次進入奉天殿內,才驚恐地發現龍椅上已經換了皇上。

來不及細想,隨著禮官高唱“太上皇複位,百官朝見”,眾臣立即誠惶誠恐地列班跪拜朝賀,山呼“萬歲”。

至此,明英宗朱祁鎮複位,廢景泰年號,改元天順,史稱“奪門之變”或“南宮複辟”。時隔八年之後,朱祁鎮重新坐在奉天殿的龍椅上,這一年,他三十一歲。

正月二十二日,明英宗殺景泰帝寵臣兵部尚書於謙、吏部尚書王文。

二月初一,廢景泰帝為郕王,遷往西內。同時廢除景泰帝生母吳氏的皇太後名號,仍稱“賢妃”。

二月十九日,郕王薨於西宮,時年不滿三十歲,以親王禮葬於西山。郕王的妃嬪被迫殉葬,其中郕王元配汪氏因在景泰三年阻止其改立太子有恩於明英宗,故得以幸免。

三月初六,朱祁鎮宣布將其長子朱見濬改名朱見深,重新立為皇太子。

五月,命孫太後之兄會昌侯孫繼宗督五軍營戎務兼掌後軍都督府事,執掌統兵衛戍京師之大權。此前孫繼宗已經以奪門之功進封侯爵,加號奉天翊衛推誠宣力武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身免二死,子免一死,世襲侯爵。已故去的孫父孫忠,也被加贈太傅、安國公,改諡恭憲。孫太後之弟孫顯宗晉都指揮同知,孫氏一門十七人被授官職。

塵埃落定時,不管曾經的恩怨積了幾重,回首凝眸間難免會生出幾分悲憫和感傷,朱祁鎮扶著孫太後走出乾清宮,來到宮門口露台前的金亭中。

望著沐浴在朝陽中的金亭,孫太後半晌無語。

“母後,祁鈺是病死的!”經過了八年的幽禁生活,朱祁鎮變得更加少言寡語了。但是他內斂沉穩的功夫顯然還是沒有修煉到家,在與孫太後無言的較量中,他輸了,所以他先開了口。

“皇上!”孫太後啞然,“你在怪他,也在怪母後!”

朱祁鎮並沒有馬上否定,他隻是木然地搖了搖頭。

“別怪母後,也別怪祁鈺。祁鈺在亂局危困中承繼大業,於國有功,於民有義。雖然對於你,他做得有些過了,可他終究是沒有痛下狠手。你想想,在他膝下無子的情況下,你卻在南宮接二連三地誕下皇子,若他真是想趕盡殺絕,讓你絕子或是暴斃,他做得到。”孫太後緩緩說道,她輕移鳳履,一步一步緩緩走下石階。

置身在金亭之中,看不到它的特別之處,可是走得遠些回眸而望,才發現它是那樣地神聖。這兩座鎦金銅亭坐落在乾清宮露台兩側的石台之上,金殿深廣各一間,圓形攢尖式的上層簷上安有鑄造古雅的寶頂,象征江山社稷掌握在皇帝手中,所以才被稱為江山社稷金殿,也稱金亭子。

“母後,今日帶兒臣來這金亭中問話,是否想要當麵訓誡、提點兒臣?”朱祁鎮仿佛悟到了。

“祁鈺是個聰明的孩子!”孫太後望著朱祁鎮緩緩說道,“有的時候,他比你聰明。所以母後想讓他得以壽終正寢!”

“母後,兒臣在南宮的時候確實無數次想過要親手殺死他,可是當兒臣出了南宮,重新坐在金殿上俯視群臣的時候,兒臣改了主意。能再次主掌權柄,實屬上天厚眷,兒臣若不能勵精圖治、造福社稷與蒼生,倒不如永遠被囚於南宮的好。所以,兒臣不會為了泄私恨而害了二弟。”

朱祁鎮目光炯炯,在明媚的太陽下閃出異樣的光澤,讓人不能置疑、不能不從,這便是天子的龍威吧。

聽到他再次稱朱祁鈺為二弟,孫太後笑了,如朝霞般絢麗的笑容,“如此,甚好。”

“還有於謙!”朱祁鎮麵色沉靜泰然說道。

經曆了太多的事事非非、起起伏伏,他已經能將孫太後心中的擔憂與疑慮猜度的差不多了,所以他才能如此坦然以對:“也許臣子和百姓們會認為朕處死於謙隻是為了使‘奪門之變’師出有名,是為了打擊二弟,為了報複。可是他們想錯了,於謙對大明的功勳是任何人都不能抹滅的,即使是朕,也不能。隻是,自父皇時起他就倍受倚重,北京保衛戰後更是功高蓋天,於亂世中力挽狂瀾他當仁不讓,可他為人太過剛毅,處處以衛道士自居。所有人都不入他的眼,處事固執己見又不能順機應變。這些年他太過專權,幹預六部,淩厲無情,頤指氣使,在朝中與百官積怨甚深。他,與太平年間以德治世的為官之道格格不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