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月,盈滿虧缺,終而長依雲空。
人,散離聚合,惟家依依長夢……
月盈盈,水泠泠,石台邊,有兩個無家之人,執黑白之子,對弈,品茗。
清風入袖管,舉棋難定。
明月照銀鬢,心空茶冷。
“黑黑白白,劫劫殺殺,縱橫經緯,到頭來,都不過是為了尋一個落腳之地啊!”
“世事如局,可我們,還不如這黑白之子……”
兩人分南北而坐,言至此,便都轉頭向西看了去……
向西,是潺潺淺溪,再西,是隱隱青峰,又西,便是茫茫大海。
還往西呢?
大海的那一頭,是目力不可及,而夜夜清夢縈回的,一方遼闊土地……
“有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們回去?”
“怎麼回去:被遣送?偷渡?間諜潛伏?回去後,以何身份示人:戰俘?偷渡客?特務?”
“是啊……我們早已是無家之人,無根之人!”
“不,根在,家不在……”
一人便笑了,笑得蒼涼,“當年,如果我的槍裏,還留有最後一顆子彈,我便是一個英雄的名字,會被刻在石碑上,何至於苟且偷生,無家無魂地捱活?”
另一人也笑,唏噓之笑,“當年,如果我的手裏,沒有那一張船票,也許我也是一個英雄的名字,會被刻在石碑上,何至於渾渾噩噩,行屍走肉到如今?”
……
多年後。
香港。
啟德國際機場。
陳叫山拖著大大的皮箱,緩緩在出站通道上行走……
出站通道上,灑著一道狹長的亮光,護欄的影子逐個地斜伸下來,光與影,組合起來了,像一艘多桅船……
皮箱的輪子,“骨碌碌”轉動著往事,愈來愈模糊,又愈來愈清晰……
陳叫山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通道盡頭站立的一位中年女人,微胖的身材,短發,戴一副眼鏡,手上高高舉著一麵牌子……
這是小女誌雁麼?
她已成了這般模樣?
若說不是,她高舉的牌子上,又分明寫著——“父親:陳叫山!”
“爸爸——”
陳叫山聽見一聲喊,腳步卻就此停了:光陰,已經將我們拋擲得這般久?
當誌雁伏在陳叫山肩上,抿著嘴,抽泣不止時,陳叫山方才複蘇過來,似在誌雁的淚光中,照見了自己滿頭華發……
……
“大媽和大哥一直在上海,大哥在遠洋公司,最近去了澳洲……大媽耳朵不大好,接長途電話也不方便,我就時常給她寫寫信……”
“二哥、三哥在伯明翰,二哥是眼科醫生,三哥是警察,他們後天早上就能到香港了……”
“媽媽,還有二媽,她們……她們……過世了……”誌雁在衝泡功夫茶,兩隻手都占著,抬肘微微擦拭了眼角……
……
鐵道並著淩江,車窗,變幻著一路風景,窗外下著小雨,車窗玻璃上淋淋漓漓,那些翠峰疊嶂,似一團團青綠顏料,隨性塗抹了去,模糊,而又抽象……
“爸爸,看,那就是水電站的大壩……十多年前,淩江就停了航運,蓄水發電了……”誌雁本就從事旅遊工作,這一趟回樂州,她便擔任著解說……
禾巧靜靜靠在陳叫山肩上,睡得很香,誌榮和誌凱,多年未回國,亦聽得認真,看得仔細……
陳叫山努力回憶著,回憶著,終於想起來了——水電站所在的位置,不正是瓦橋鎮的所在麼?
瓦橋鎮,通幻神廟……
陳叫山的眼前,似乎出現了那些黑袍人:他們皆戴麵具,有紅臉長舌的鬼魅之容,有青麵獠牙的凶獸之狀,有戲劇花臉的斑斕,有怪力亂神的猙獰詭異……
而今,這裏是高高的水泥大壩,一排排白色的發電機房,一根根電線杆,樂譜一般的電線……
這裏的人們,曾經在黑暗中,探尋著光明的意義,如今,這裏將光明對外輸送!
……
近鄉情怯。
火車快到樂州站時,陳叫山看著前處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水杉林,忽然想起了,這裏便是曾經的碾莊碼頭!
淩江停止航運十多年了,淩江之上,便再****頭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