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叫山靜靜躺在理發店一張躺椅上。理發店師傅端著一個敞口酒樽,裏麵是調製的胰子沫沫,用一大鬥筆,在內中旋了旋,均勻地在陳叫山下巴上塗塗抹抹著……
理發店的小爐上座著銅壺,壺嘴“呲呲呲”地噴著熱汽,熱汽彌漫開來,將收音機裏的秦腔曲子《得勝令》,似也縈旋了,在滿室悠悠回蕩——
“鐵鬃駒哎哈大聲叫嘶
軟銀槍端端豎立
看我江山萬裏似圖
豈可令賊寇覬覦
展旌旗
獵獵乎
望烽燧
狼煙息
酒三碗
暢快意
…………”
“陳先生,鬼子趕走嘍,咱心裏樂嗬,你哼幾句就得……要不然,我這不好弄哩……”
陳叫山隨收音機哼著秦腔,長長的胡子隨口形變化,一長一短伸縮,理發店師傅笑著勸陳叫山暫且消停一下,以免剃須刀一上手,傷了陳叫山……
“辛苦辛苦……”
陳叫山笑著回應,終於不哼哼了,臉上笑容卻未減半分……
鼻溝區域的胡子,最不好剃,最須細心,理發店師傅小心翼翼地捏著剃須刀,“呲呲呲”地連續刮拉,一坨坨蘸著白沫沫的胡須,隨之飛落下……
剃到下巴處,相對就輕鬆自在了,理發店師傅便同陳叫山諞了起來,似乎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令每一個人都喜不自禁,不諞上幾句,不痛快,憋得慌似的……
“陳先生,鬼子卷鋪蓋回老家嘍,從今往後,咱這日子,又就太平了哈……”
“太平了,太平了啊……不容易呀,幹了八年……”
胡子剃光淨了,理發店師傅又開始為陳叫山剪頭發。
“陳先生,你要個啥樣的發型?鬢淺頂深?還是一通勻,齊頭薄?”
“你看著弄……隨便弄一個就成!瞧那邊客人都等著呢,茶都喝淡了……”
“隨便可不成!”
理發店師傅將袖子挽了兩挽,將躺椅升端正了,圍著陳叫山連連轉,“陳先生,聽說過幾天你就要去上海了,你是大人物,這頂上風采,可馬虎不得,要不然,人家大上海的理發師,就笑話咱樂州手藝人嘍!”
“要不這樣,陳先生,我給你來上細碎剪,來個大亨頭?”理發師傅端詳一陣,笑說。
“啥樣是大亨頭?”陳叫山笑問。
“一溜細碎剪,一轉勻薄,頂上圓平,暗帶參差,瞧著就幹練、精精神神、抖抖擻擻的!”理發師傅將剪刀朝上一舉,深吸一氣,而後說,“對了,就像上海的杜先生那樣的發型……”
“嘿……有勞有勞!”陳叫山心情歡愉得很,曉得這細碎剪的所謂大亨頭,最考驗理發師傅的手藝,費時費精力,便抬手朝候剪室的客人拱手以禮,“諸位,久等了哈!”
“陳先生,客氣客氣,我們坐這兒看你理頭發,緣分好哩!”
“我說師傅,你給陳先生拾掇頭發,可得拿出點兒絕活來,陳先生到外頭走一遭,別人見了一問,陳先生給一說,你揚大名呢!”
…………………………
陳叫山一襲青色長衫,白扇在手,站立船頭,迎著秋風,衣襟飄飄,掩映青峰曡黛……
胡須淨,短發根根精神抖擻的陳叫山,目極淩江波濤,朵朵浪花,泛湧撲濺,綻開又消散,消散又綻開……
抗戰勝利,舉國歡欣!
此番再離樂州,陳叫山率十艘高桅大船,行淩江東進,沿途知會兩岸船幫會館、袍哥堂會,至漢口,稍作安頓,再從漢口乘飛機去上海。
在陳叫山以為,未來的航運買賣,必將迎來一個大發展契機!
上海,接江通海,實為大展拳腳的大本營,理應使其由兩江航會分埠,轉為總埠!
意氣風發,豪情萬丈,胸納江海的陳叫山,終又回來了!
在上海機場下了飛機,過候賓區,上大道,陳叫山抬腕看看手表,眉頭皺了起來……
上海分埠倉庫的兄弟,起先已用電話聯係過了的,飛機從漢口到上海,本就晚了將近一個小時,上海的兄弟怎就未過來接機呢?
此番乘飛機來上海,陳叫山隻率鵬天、三旺和麵瓜三人,其餘兄弟要待將漢口的事務捋平順後,方才行船來上海。
三位兄弟皆是頭回來上海,站在機場大道邊,秋風陣陣來,頗有些茫然……
“會長,會長……”
陳叫山正思忖著,分埠的孫伯橫穿大道,鼻孔塞著一個細紙條,在秋風裏一擺一搖,慢悠悠走過來了。
見了陳叫山,孫伯笑了一下,笑容很短,遂即便又平了臉,“會長,對不住,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