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聲音,他已然闊別多年,但還是一入耳就能分辨出來。便是循聲望去,看到那個常常讓他一想起就生出後怕的人,此刻,正襟危坐,左右還各立了兩個年輕人,其中一個,他還認識。

一連串的觀察下來,皇帝已經從初聽到她聲音的錯愕中緩過了神,舉手抬足,還是那般的自有威嚴:“到底還是朕眼拙,如今阿幽,是在昊暄國高就?”

水幻站起身,撣了撣衣服上的褶皺:“皇上誤會了,我沒有官職。”

“這位淨勳先生,我們前段日子才見過。”皇帝也毫不掩飾自己對各國情報的掌控程度,隻指了一指淨勳,手就又背在了身後:“聽說淨勳先生高升了禦前親衛長,旁邊這位,如果朕沒有猜錯,應該就是統戰處新晉的般若將軍,以他們兩位的官位,還能聽你的調遣,阿幽說自己無官無職,真是太客氣了。”

“無妨,皇上要這樣認為也罷。”水幻的輕笑中有冰冷從眼底劃過:“我與皇上五年沒見了,今日回來敘舊,當然不能讓人壞了這番興致,所以,這寢宮之外,被我設下了噤聲術,無論我們裏麵發生了任何事,外麵的人都是聽不到的。”

話落,她的雙手輕拍了兩下,床榻那邊放下的紗簾被情報處的人拉開,皇帝一看裏麵的情形,臉色就變了:“阿幽,禍不及家人,何況幼子無辜。”

“禍不及家人……”水幻複述著這句話,眼神就更冷了:“國公府一百七十六口,除去義父和師兄師姐們,那些侍女小廝,算不算家人?你的幼子無辜,那鈴鐺她們,又何其無辜?!”

她的身形突然隱去,皇帝瞪眼之間,又憑空出現在了他的麵前,一雙纖細的手,直接狠狠卡住了他的脖子,這個任何時候都從容自若的王者,此刻眼底都是求生的渴望。

“皇上今日來跟我說這樣兩句話,真是天大的諷刺。”

水幻這力道隻用了五分,眼下皇帝是還能說得出話的,隻不過不再那麼順暢了:“你別忘了,你也是國公府的‘家人’,就算你和司昀的婚約作廢,你也還是他的養女,朕放了你,你就不能傷害朕的妹妹和兒子。”

耐著性子聽他把這一段話斷斷續續地說完,水幻挑起眉眼,身子往前逼近了兩分:“放了我?皇上真會開玩笑,你那是放了你自己,當年你若再把我留在宮中,怕是根本活不了這五年,隻有我離開了,你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

“司幽!”床榻上被捆綁著的和裕用極其虛弱的聲音叫了她一聲,剛好夠宮殿裏的人聽見:“你跟皇兄是有君子協議的,你答應了不回來報仇的!”

“公主殿下,我都差點把你忘了。”掐著皇帝脖子的手猛一收力,水幻將他摔倒在地,確定他沒有力氣起身後,才轉而走到和裕的身邊,從袖子中取出來一封協議書展開,放在了她的麵前:“你說的‘君子協議’,是這個麼?”接著靈力一催,那協議書瞬間碎成了粉末。

和裕嚇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她的全身都在發抖,水幻看了她這般模樣,一時之間就想起了當年的光景:“比起這個,公主殿下還是關心關係自己的境況吧,我給你喂的迷藥還好吃嗎?考慮到公主體弱,我也隻用了當年你給浮絕的,三成劑量。”

關於這一段,當年目睹了這件事的人都守口如瓶,浮絕在下屬麵前一向很要麵子,所以就算是日常閑聊,都不會有人主動提起,如今聽到水幻這樣說,情報處的兩個人還好,般若和淨勳臉上就生出了兩分驚訝。

“司幽……”和裕掙紮著想坐起身,卻受製於藥力無法得償,她的眼睛裏儲滿了淚水,牙齒也用力地咬在一處:“你這算什麼?”

水幻眨眨眼,假意思考:“算什麼?公主殿下,從我十歲開始,沒有任何人可以在我眼皮子底下傷害浮絕。他要去找邪神送命,我就斬殺邪神;他為了昊暄以身殉國,我就舍棄一切再把他救回來,可是你呢?你竟然敢給他下迷藥!這麼重的劑量,如果當時小森不在他就廢了!你還來問我算什麼?當年若不是顧忌義父,我當場就想要了你的性命。”她的手慢慢爬上和裕的脖子,漸漸收力:“而且你以為我不知道,當年你在國公府吃了我的閉門羹以後,回來跟你的皇兄說了什麼?嗯?第二天義父和幾位師兄師姐就被囚禁,國公府的慘案,你以為你能撇的幹淨?!”

“司幽……你不能……”

和裕被掐的無法呼吸,而水幻的手,還在繼續收緊:“公主殿下,就請你先行一步吧。”

瞳孔持續放大,就在這無聲無息之間,和裕就咽了氣,身體也無力地癱倒在了床上。旁邊的小皇子驚恐地看著自己姑姑的屍體,又用同樣的眼神看了看水幻,想要尖叫,但是發不出一點聲音,是因為早就給他施了術,他隻能像和裕生前那樣全身發抖,來表達自己的恐懼。

“好了,皇上,現在該你了。”水幻走回皇帝的身邊,把他從地上拎起,又一把甩到椅子上癱坐著,在他刻意維持的沉穩中,她再次掐住了他的脖子:“曾經,我也因為義父的緣故,而非常的敬重你,你是個了不起的皇帝,許多朝政之道,義父教過我,你也教過我。可是和歆,你配不上我義父的忠心,你也,配不起國公府這一百七十六條性命。”

皇帝的身體因為缺氧而忍不住抽搐,他的眼睛看著麵前人,想讓自己盡量顯得不那麼驚恐:“阿幽,你要我的命,可以,和裕你也已經殺了,但是我隻有這一個兒子,請你放過他。”

“皇上在說什麼夢話?”水幻的頭在他的正上方,用俯視的眼神睥睨著他:“留著你兒子的性命,然後讓他找我報仇嗎?”

“司徒水幻!”皇帝用盡全身的力氣吼出她的名字,臉上脖子上青筋暴起:“你與和裕說的那些話,朕猜到了,你就是司徒水幻,你有沒有想過,今日你趕盡殺絕,來日中原必定會找昊暄國討回這筆血債!”

“多謝皇上提醒,這件事,我早就計劃好了,不會有這樣一天的。”水幻的手猛然用力,竟是十分的力道,中原的皇帝和歆,就這樣,斷送了性命,閉上眼的最後一刻,他好像還聽見了水幻的聲音:“到了那邊,你自己去跟義父負荊請罪吧。”

連著徒手殺了兩個人,又說了這麼久的話,水幻也覺得有些累了,那是來自心裏的疲憊,可是她的事情還沒辦完,還不能休息,便是一個轉身,拖著緩慢的腳步,走到了小皇子的麵前。

小皇子雖然不會武功也無法說話,也還能因為恐懼做出本能的反應,他的身體隨著水幻的逼近而忍不住往後縮,直直縮到床沿,發現沒有了退路,才抱緊了雙腿,仍然是驚恐地看著她緩緩抬起了右手,已經靠近了自己的喉頭。

“水幻姐!”淨勳看著這孩子有些不忍心,他一把抓住了水幻的手腕,麵有難色:“這孩子,才九歲啊。”

水幻大約是殺紅了眼,如今看向淨勳的時候,眼神也是冰冷的:“九歲?你九歲的時候在幹什麼?嗯?”

淨勳半垂下頭不說話,水幻再又追問:“你知道浮絕是幾歲成的戰神麼?”

“……九歲……”

他低喃著回答了這一句,便慢慢把手鬆開了,水幻把視線移回來,手指觸碰到小皇子脖頸處稚嫩的皮膚,剛剛用了一分力,心裏就有一根弦被挑起來了。

這個孩子,這個孩子……

他再恐懼也發不出一點聲音,眼睛裏的淚水早就從眼角滑落了一道又一道,水幻掐著他的手再沒有繼續用力,她看著他,腦中想起的,是自己十九歲生日那天,正好與司昀一同進宮赴宴,當時兩歲的小皇子,大約是受了什麼人的指點,就從人群裏跑到她的麵前,抱著她的腿,抬起一張小肉臉對她笑,還用那軟糯的聲音說:“幽姨生辰快樂!”

她與他隻打了這一次交道,但是,她倒是有些喜歡這孩子的機靈。

“淨勳!”

這樣溫馨的回憶把她複仇的心即刻衝淡,她猛地鬆開自己的手,走出床榻的位置兩步,接而轉身背對,用力呼吸:“讓情報處的人把他的記憶清洗了!洗的越幹淨越好!”

“是!”淨勳見狀連忙領命,與那兩個情報處的人使了個眼色,他們就快走了兩步過來捧住了小皇子的頭顱,那孩子頃刻間,就昏迷了過去,水幻半回頭去看了他一眼,又一掃和裕和皇帝的屍體,一個拂袖,使用瞬移術離開了這座寢宮。

孤身離開之後,時隔五年,水幻再次來到了司昀的陵墓,這裏看起來時常有人打掃,竟是一根雜草和積雪都看不到,水幻就這樣站在墓前許久,然後拿出那個裝了紅珊瑚珠子的香囊,將它丟進了自己親手製作的小木盒中,又把這盒子埋入碑前冰冷的泥土。

“義父,阿幽這次一走,大約是不會回來了。”

墓中的人自然不能回應她隻言片語,她也仍舊覺得,這樣的告別,很有意義:“我殺了和歆和裕,報了國公府的仇,或許,你會怪我吧?可是……可是這口氣憋在心裏,真的太久了,再憋下去會生病的,”

鼻子忽然泛酸,輕笑的臉上,已經有雙眼的視線模糊:“這些年在昊暄國,我的性子變化有些大,義父可能還不習慣我這種說話方式吧,不過,哥哥他,從小到大都是這樣跟我說話的,你們在那邊,如果有機會可以認識認識,他是個很有趣的人呢。”

“還有那顆紅珊瑚珠子,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還給你。這珠子和你一生的積蓄,原本該交給國公府真正的女主人保管,你我婚約作廢多年,我再帶在身邊也不那麼合適,而且,我有這柄玄色金龍的匕首,已經足夠。”

左手輕輕握住匕首刀身,水幻擦了一把眼淚,想著若是墓中的一百七十六人能看見,她也要展露自己最好看的一麵:“義父,謝謝你的成全,還有鈴鐺,我馬上就要嫁人了,說好的陪嫁丫鬟卻缺席了呢,你怎麼也,學會說話不算話了呢?”

……

眼前仿佛有當年聰慧可人的小丫頭,正是十七歲的年紀,日日漾著明朗的笑臉,又是極懂事的性子,她的模樣,過了多少年都不可能忘記,隻是一眨眼,那個身影就消失不見了。

水幻忽生感慨:假的東西,從來也留不住。

“那麼,我這就要走了。”她把右手輕放在胸口的位置,最後一次,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的陵墓:“中原八年的點點滴滴,我會永遠都記在心裏,義父,大師姐,三師兄,五師兄,九師姐,鈴鐺……還有……大家……我們就此,說再見吧。”

她瀟灑的背影迎著冬日的寒風漸行漸遠,那個屬於司幽的故事,在這一晚徹徹底底畫上了句號。

作者有話要說:

求收藏求評分(評論)~鞠躬

終章:深情暖意藏不住,風吹落櫻自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