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無話。

水幻坐在院子裏的秋千上,深深地垂著頭,雙眼失神。

那一年的初夏,衝破了倒朱梅封印的她躺在國公府的雕花木床上,第一次見到了年輕卻沉穩的小森,她輕巧的聲音,帶著淺淡溫和的笑容,總不能讓人忘懷。

……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小森,是浮絕大人請來的封印師。”

……

水幻心裏的低落,忽的更深了。

從她們認識到最後的分別,小森對她,是真心真意的好,她很珍惜那一聲“水幻姐姐”,自己做了這麼多年的“小霸王”,在中原也是備受尊寵的“幽郡主”,隻有在她的麵前,是一個姐姐的模樣。

可她這個姐姐,實在是太失職了,那個可愛的小姑娘,怎麼能就這樣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骨,怎麼能,說沒就沒了呢?

握著繩索的雙手鬆開放在膝蓋上,水幻的身軀彎了下去,頭深深埋在兩條手臂之間。

……

“水幻姐姐……”

……

“紅大人和水幻姐姐天天都這麼幸福,看得我也很想找個人相處看看呢。”

……

“水幻姐姐,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的了!”

“如今剛剛過了三日,你勉強算是能簡單活動了,但是靈力是動不得的,你的身體還沒恢複適應力呢!”

“好好好,我知道了,小森不要去跟鈴鐺打小報告呀!”

“哼!”

……

牙齒緊緊咬住下唇,水幻要很深地呼吸,才能不讓自己那麼難過。

城傅走了、小藍走了,小森也走了,連浮絕都差點……

“叩叩叩。”

在一片強烈的負麵情緒中,家裏的大門又一次被敲響,水幻的思緒被打亂,便極速地從悲傷中抽離,整理好神色,驀地起身,打開門一看,是阮紅和淨勳一齊站在門外,淨勳的雙手還捧著一個寬窄的盒子,大約有一節小手臂那麼長。

之前拜托淨勳進宮傳話,眼下他們一起過來,想必是國主已經有所決策,於是側身讓路,引了他們去客廳,三位圍著桌子坐下,淨勳把那盒子輕輕地放在了桌麵上,阮紅便開口說:“水幻,你的請求,國主應允了。”

後麵必然還有其他交代,水幻的視線略一掃過淨勳,靜靜地看著阮紅。

“今天下午,我和國主整合了情報處與封印閣留在國都的人手,編成了十四支小隊,準備全數派往前線支援。國主打算,讓你帶隊。”

水幻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阮紅給淨勳遞了一個眼神,他便把那盒子打開,裏麵裝著的,是一件墨綠色的長袍和一卷手諭。

“從現在開始到戰爭結束,你將擔任統戰處的副首領,頂替的,是城傅以前的位置。”阮紅把那手諭拿出來放到她麵前:“這是你的任命書,我會跟你一起上戰場,淨勳繼續留守國都。”

雖然是知道國主一定會給她職位,不過副首領的位置對她來說也有些重了,水幻低著頭看了那卷諭令半天,沒有伸手去拿。

看穿了她的心思,阮紅正了臉色,一時全是肅然:“水幻,你可是浮絕和司昀親手教出來的,對自己這點信心都沒有嗎?他們兩個在戰場上,都從未有過遲疑怯懦啊。”

難得的阮紅也會強勢,這一句話,立刻就把水幻的猶豫擊垮了。確然是,如此優秀的兩個人傾囊相授,她憑什麼還不自信?於是嘴角生出淺笑,對阮紅點了個頭:“我知道了紅姐姐。”

“還有這個。”阮紅把裝了長袍的盒子推過,說:“時間來不及做一件新袍子,就從儲備庫中選了一件與你身形差不多的,你將就著穿吧。”

水幻的手指在那衣服上輕輕滑過,有些感歎:“沒想到有一天,我也要穿上這件衣服了。從前都是,看浮絕穿的。”

“我也天天穿啊,你眼裏就看得到浮絕。”忍不住取笑了她一句,連旁邊不懂風月的淨勳都笑了,水幻卻毫不在意,微對她做出了撒嬌的模樣,將這話照單全收。

笑過之後,阮紅漸漸收斂好表情,淨勳從懷中取出一卷手稿給水幻,說:“我下午的時候整理了這三年來的每一場戰局的細節,還有如今三國之間的局勢,雖然還有一些不足之處,也是力所能及的詳盡。至於地形圖倒是沒有描畫,想來浮絕大人那裏有更詳細準確的圖紙。這些,就交給水幻大人先行研究,免得到了前線兩眼一抹黑。”

淨勳對水幻稱呼的改變讓她有些不適應,突然之間有了官職,就再不能像以前那般閑散亂來。她把手稿接在手裏,隨即就展開去看,隻剛剛瀏覽了兩句話,就被阮紅忽然伸來的手遮住了。

“今晚不要看了,要早些休息,保證充足的睡眠,這樣去了戰場,才能立刻應付接踵而至的戰爭。水幻,你也要做好心理準備,打仗,是很殘酷的。”

雖然從未帶兵打仗,然當年司昀也是在戰場上把她撿回去的,她在前線軍營呆過半年,期間司昀是極為細致地教過她行軍打仗之道,隻是未曾親身實踐。

當然,紙上談兵都是假的,她沒有這方麵的經驗,再有戰術謀略都不行。而阮紅不同,她是從十歲就在前線廝殺,一路拚到了將軍的位置,有很強的軍事素養,所以她這樣說,自己就更加不能掉以輕心,方是正了臉色,立時把手裏的手稿收起來了:“紅姐姐說的是,以後我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姐姐要多給我指出來。”

“呀,以後我就是你的下屬了,該是你指出我的不足。”

這自然是一句調笑,水幻也不去分辨什麼,隻悶著頭把手稿收好,又聽到淨勳開口:“隻可惜現在紅大人和水幻大人都去了前線,我必須要在國都留守,與封印閣和情報處做接洽安排。不然,倒是很想追隨兩位一路前往。”

他言語中的失落清晰可辯,水幻抬眼去看他,眼裏有安撫的意味:“現在國都人手越來越少,你留下來做好統籌和警戒,不比上陣殺敵來得更加有意義?尹坤大哥還在國都,有什麼拿不準的多問問他的意見,沒準這次打完仗,以你在國都的卓越表現,國主就要給你升官呢。”

“水幻大人和浮絕大人說的話,怎麼都是一樣的。”

少年郎經過這三年,也變得成熟了,卻此刻還是露出了兩分孩童的嘟囔,惹得兩位姑娘笑了一回。

“他倆說的話是一樣的就對了,你也不看看水幻從小是跟誰學出來的。”阮紅笑侃著,慢慢站起了身,淨勳見了,也跟著起來,聽到阮紅與水幻說:“我們這會兒就先回去了,大家都要養精蓄銳才行啊。”

“是這個道理。”

水幻起身相送,等看到他們走出宅子甚遠,才默默回來關好家門,一回身,看到院子裏的秋千,想起當年浮絕穿著灰黑色衣衫把它掛上樹枝的樣子,微斂的眼瞼忽然變得柔和。

浮絕……要見麵了啊,這應該是除了中原八年,我們分開得最久的一次,怎麼還沒出發,就開始緊張了呢?

自嘲一笑,雙手輕輕按在了胸前項鏈的大紅色繡球上,好像這樣就能感覺到他,也不過是自我的寬慰罷了。

這三年來,你有想我嗎?

肯定是,非常想的。

如此這般自說自話笑出聲之後,水幻才慢慢走回房間,放空思緒,極為安穩地睡了一覺,第二日出發前,又很是鄭重地把那墨綠色的長袍穿在身上,別了玄色金龍的匕首在腰間,默然注視著鏡中陌生而熟悉的自己,良久,才終於邁開步子出了門。

等到了城門口,編好的十四支支援小隊已經在那裏等著了,阮紅在隊伍的最前麵,右手方站的是淨勳,左手方是尹坤,見到水幻走來麵前,一身戰意的女將軍立起十二分的精神,對她躬身行禮:“副首領!”

即使這些年在昊暄,對官場上的來往已然生疏,可是阮紅的這個做法,卻在她的意料之內,她是希望由她牽頭,讓將士們都端正了對水幻的態度,讓他們知道,這是要帶他們打仗的副首領,而不僅僅,是前往一線的首領家眷。

果然,阮紅的聲音一落下,後麵淨勳牽頭,十四支隊伍的秘術師紛紛效仿了阮紅的動作,都對著她,極為敬重地叫了一聲:“副首領。”

“嗯。”簡潔的應了,秘術師們就都重新站好,水幻柔軟了神情去看淨勳,問:“不是說你留守國都麼?”

“是。不過正好也到了去中原取藥的時間,所以想護送兩位大人一程。”

倒是個實心眼的孩子,水幻默默點頭,又去看尹坤:“尹坤大哥也來送行麼?”

那張剛毅的臉龐早已不似以前那般生冷,經過這三年的相處,水幻對他不那麼好看的笑容也漸漸習慣了,反而覺得有些親切,聽得他說:“不,我跟你們一起去。”

旁邊的阮紅有些吃驚,她一開始見尹坤來,也以為是來送行的,畢竟國都隻靠著淨勳和封印閣的閣主,還是顯得防禦單薄,尹坤的秘術修為,在昊暄國一直都是極排得上名號,有他坐鎮,她這個將軍也走得安心許多。但是水幻卻不似那麼驚訝,她聽了尹坤的話,隻靜看了他一眼,在他略有尷尬的臉色中突然就了然了,於是下一秒,視線又遞還給了麵前的阮紅。

淨勳前段日子好像是提過,這三年來,阮紅呆在統戰處的時候,尹坤常常都去找她,從一開始商議公務,到後來,不管大小事宜,都變著法兒的往阮紅麵前湊,水幻要還不懂他的意思,那也是白跟浮絕相處了這麼些年。

收到水幻別有深意的眼神,阮紅的神情刹那間變得不甚自在,視線都飄逸到了別處,顯然是早就明白了尹坤的心思,水幻見了也不說破,隻如往常一般,對尹坤露出乖巧謙遜的笑容,繼而微微頷首:“是,有尹坤大哥同行,我想前線的壓力會緩和許多。”

原本也不是很善言辭的性子,尹坤聽了這話,隻覺得沒什麼錯處,就不多接什麼了,便默著聲,看到水幻揚起右手,對軍隊發出指令:“我們沒有時間耽擱,現在就出發吧!”

“是!”

這一路就這樣走了十多天。尹坤確然有經驗深厚的情報搜集意識,路途中,他不斷地派出每個小隊裏情報處的秘術師,在隊伍和前線之間來往查探,實時回報前線戰況,以便掌控一手資料。眼下屠蟄邊防村莊早就被打下來了,昊暄的軍營也隨之越過其中,搬到了距離羅城十裏的野外,後方的森林村落依然派了小隊駐守,為的是防止敵軍繞道背後偷襲,如此重要的軍事戰略地帶,決不能被屠蟄搶回去。

水幻此刻已經帶著支援小隊停在昊暄國軍營的門口。

守衛士兵見到如此大的陣仗,再一看他們身上穿的衣服,大約就知道了是國都派來的援軍,還未來得及上前詢問和致禮,阮紅就先於水幻上前一步,把國主的手諭遞了過去:“新任命的副首領帶著十四支支援小隊前來彙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