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在下雨。

天氣開始漸漸轉冷,外麵的雨瀝瀝淅淅,水珠打在樹葉子裏,跳台階的小孩子一樣下去,玩得不亦樂乎,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也許就融進泥土裏,化在水坑裏,不見了。

集體的力量總是龐大的,至少,可以大到簡單概括一個單獨的個體。

“衛道,過來吃飯。”

一個溫柔的女聲喊道。

隨即,廚房裏走出來一個人,端著熱騰騰的一大盆湯水,放在了桌子上。

是番茄蛋花湯。

衛道不怎麼喜歡番茄,也不喜歡蛋花,尤其不喜歡湯。

番茄的味道總是酸不溜秋的,煮得久了,燙得好像要化成一灘紅色的泥漿,如果一定要吃,他更喜歡在夏天吃剝了皮加糖的番茄塊。

他也不是多麼喜歡甜食,就是對比起來,甜的味道在食物裏似乎不那麼難以接受。

番茄畢竟是蔬菜,其實也還好,除了味道,忍一忍也就吞下去了。

也許還會化開在喉嚨裏,哪怕像生吞一把尖刀,刀尖向外,慢慢滑下去,劃開喉嚨和氣管,再掉進胃裏,紮穿胃腸和肚子,外麵的皮一點不破,他也不會真的死,也不會流血,也不會痛,吃下去還能填飽肚子,為什麼不吃呢?

至少,番茄會更好下咽。

蛋花,煮散了,應該是溫度很高的沸水裏掉下去的雞蛋,水大,火大,衝散了,散得支離破碎,連一點完整的遺骸都找不出來,全是比指甲蓋更小的絮狀食物。

看的時候,還不覺得,用勺子挖出來,拿近了些,雞蛋的味道就直衝天靈蓋,像錯過鼻尖輕車熟路直撲向腦中的幽靈,又像一群池塘裏剛長尾巴的蝌蚪。

他惡心這種味道,腥臭極了,要他吃下去,除非隻當自己是個死人。

他確實這樣以為,也是這樣做的,吃下去,麵無表情,就像正常人一樣。

畢竟,這碗湯的手藝,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鍋裏的湯也很多,冒著白乎乎的熱氣,放在桌上的盆子都燙手,熱氣一衝,糊得人眼睛都有點看不見,有點像是單獨給眼球蒸桑拿。

衛道走過來,桌上已經擺著他的碗筷,隻是怎麼看,他都覺得,這應該是祭拜死人,又想不出來為什麼,就隻當是自己胡思亂想。

他坐下,開始吃飯。

正方形的黃色飯桌是用了許多年的老物件,鋪了一層磨砂質感的墊子,印著一朵又一朵透明無色的玫瑰花圖案,從一邊鋪到另一邊,邊邊角角有些翹起來,經常放置滾燙的碗盆的位置已經鼓起來了,像健康人背上無端凸起的一個大包。

對麵坐著的女人是他的養母的遠方表妹,按稱呼,他該喊小姨,據說,曾經很上進,隻是讀書成績在中下遊,後來就不讀了,不是沒有錢,也不是家裏不願意,她家裏人是很樂意讓她念書的,但是她不願意,她一點也不想去了,終於沒有去。

學曆太低,外出是沒有工作空餘的,即使她願意出去,這樣的學曆,找到的工作不是騙人騙錢就是看她不會做工,不願意留她。

於是,一直閑在家裏,不知做什麼,聽別人說起,好像終日無所事事,已經足不出戶了。

養母念著還有幾分親戚關係,就招她來照顧衛道,每月按照保姆的費用結算,吃住都在家裏,買菜和水電氣網費都不用她出一分錢,也算是盡到情誼了。

於是,她就在家裏住下了,吃飯睡覺,打掃衛生,有點拘束,見人也緊張,熟悉之後,也會吐字清晰地喊他,交流還算融洽,畢竟,他們兩個怎麼論都算不到一起,麵對陌生人,總要親切又疏離些,不至於太冷落,也不至於太熱切,免得別人誤會。

平時也不說話,屋子裏安安靜靜的,屋外下雨的時候,尤其清淨。

衛道很喜歡清淨,養母問他小姨照顧得怎麼樣,他點頭說,很好。

養母就走了,很久也沒再來,據說是工作太忙,來回不方便,後來打了幾個電話,解釋了兩句,說,小姨照顧他,她就安心了,等有空的時候,一定回來看看他。

天氣也很冷,屋子裏沒有別人,衛道在電話這一頭,應了一聲。

嘟嘟。

那邊就掛斷了,她好像很忙碌,說不上兩句話,再後來,這兩句話也沒有了。

衛道適應得很好,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小時候,他就是個孤兒,福利院撿回去,養得大一些了,讓大家讀書,他也不喜歡,不願意,隻是一定要讀,不得不去,如果他不去,所有人都會圍觀他挨打,打他的人是誰,早就記不清了,他也很久沒有回去過了,一個已經被領養的小孩,又沒成年,又沒工作,又沒讀出頭,回去幹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