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來幹什麼?”
冷淡的青年嗓音裏充滿了不耐煩,循聲望去,這聲音的主人是書桌前的作畫者。
他一身玄色長袍,衣擺魚尾繡紋處濺了星星點點的濕潤印跡,有血的味道。
手裏的一支禦筆,筆頭一點紅朱砂,筆杆描金拓銀,筆尖質地柔韌而尖銳,這還是支硬筆。
書桌寬大,夠鋪得開紙張,文房四寶一起候在四角,鎮紙壓在畫好的半邊,畫上卻不是個人,隻叫人恐懼,因為畫上是眼睛耳朵一起向內組成的殘缺人形,最外層卻裹著一層東西,似乎是紙,似乎是木板,又似乎是鐵片,布料,總不會是人皮,沒有人的皮天生能長成這樣。
所以說,畫的不是個人。
地上是丟了一地的廢稿,全都揉成一團,滿是皺褶,顏色稀奇,形狀古怪,明明已經畫好了,又添上幾筆,又塗上黑墨,又撕碎了不要,又胡亂倒些顏料,看不清原本的模樣畫色。
紙屑隨著風滿屋子亂飄,沸沸揚揚似乎下雨下雪,又不出聲,又不冷凝,打在身上,痛不起來。
窗戶是開著的,門那邊留了一條小縫,這條縫是因為從前畫者進來的時候,讓人踹開的,後來門就壞了,他也沒讓人來修補修補,隻是讓以後再說,放在那裏,就放到了現在。
從門縫裏擠進來一張細細薄薄的畫,幾乎要透光,又似乎隻是因為紙質,叫人不由得猜測,紙張是不是糯米粉配玉米粉混合製作的可食用。
這畫上畫的是個雌雄莫辨的美人,手中一把圓絹扇,扇麵是幽藍的遠山,扇骨上頂著一雙幽幽怨怨的狐狸眼,身姿猶如楊柳婀娜,似乎百媚千嬌溫柔鄉中一抹紅袖添香,又似乎根骨未長成的富貴嬌養小少爺。
背景是群山剪影,樹木蔥茂。
當畫上的美人落地成形,當真變成了個人的時候,一點也不透光了,好像從空心變成了實心。
他走了過來,身量已足,竟十分高,長身玉立,靠著屋內一根柱子,打了個哈欠:“呂終古,你還不明白?你哥不要你了,他自己跑了,早就把你丟了,要麼就是早沒了,你究竟惦記他什麼?”
說話間,他又蹲下身去,彎著腰伸手扒拉了一個紙團子,揉吧揉吧對著地板拍扁了,又揪起來,仿佛扯著某個人的耳朵,甩了甩,丟開了,又找到第二個紙團,開始揉搓,一鬆手,紙團變成紙屑,掉在地上。
“滾。”
呂終古麵不改色,語氣平靜道。
那美人絲毫不受影響,又仿佛沒有聽見,依舊蹲在那裏到處抓紙團,終於逮住一個紙團,仿佛抓住了一隻活蹦亂跳的青魚,又似乎剛剛發現抓秋天的蟬蟲抓到了一隻爆漿的蟑螂衝向麵門,驚懼交加而怒發衝冠,一怒之下將個人打死了似的。
他把手裏的紙團鬆開,坐在地上,又像個玩心大起的劣童,將紙團平鋪在地上,一點點撫平那些皺褶痕跡,對著紙吹了兩口氣。
門外窗外都下雨吹風,一絲絲風踉踉蹌蹌擠進了房間,屋內的溫度就瞬間冷了,驟降的溫度對於非人類並不算影響,對於還算普通的人類則十分容易導致他們另一種方式的頭腦清醒。
畫美人安慰似的拍了拍紙張,坐正了些,低聲道:“真是可惜,我那麼喜歡他,他長得多好看呐,可他就是執迷不悟,當初的事怎麼能怪我呢?”
呂終古想了想,心裏不痛快,還是把筆放下了。放下筆的時候,窗口就冒出四個青藍色的腦袋,頭皮發青,皮膚偏藍,沒有頭發,長著嘴唇,兩隻眼睛都是凸出來的,麵頰發幹有些開裂,望著屋內,一副等候聽宣的模樣。
呂終古看了他們一眼,依舊坐在椅子上,隻是轉過身去,眉心似蹙非蹙問畫美人:“你單獨把他翻出來做什麼?”
單獨被翻出來的紙團上畫的是一個人,一個五官精致,四肢齊全,衣著整潔,怒氣衝衝拍桌子的年輕人,背景是一間小屋,桌上還有一杯水,角落裏擺著裝了水的魚缸,缸子裏觀賞性的遊魚靈活擺尾,仰頭吐出十分挑釁的泡泡。
這大概是屋子裏唯一一張看起來似乎正常的畫了。
也許還是最近新染墨的畫紙裏唯一一個看起來似乎正常的人。
畫美人道:“除了這一張,你也沒別的人畫了。”
呂終古道:“你太多管閑事了。”
畫美人笑道:“可是,我看他討厭我的情緒比對你的所有心思都深刻。”
呂終古垂下眼,麵無表情,他快要發怒了:“你在自以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