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了(2 / 3)

他本以為火車是噪音最大的交通工具。這都是電視畫麵留給他的印象。電視中有火車的鏡頭,必有濃煙、響笛、必有“哢嚓哢嚓”的車輪滾滾聲。奇怪,他在車廂裏沒有聽到什麼聲響,隻覺大地像席子一樣被火車拉著飛快的往前卷。燈火、樹影、房舍、群山,像犯了錯的孩子不敢見大人,乖乖的隱退。他覺得自己是一隻臥於井底的青蛙:有窺視天空的機會,但沒有視其全部的能力。這又能怪得了誰呢?有些事情不經曆,誰又會曉得呢?

他到了上海。

上海的一切似乎更苗條,更挺拔些。他發現:濟南的樓在他們麵前都成了胖子,濟南的姑娘都成了墩子。果然是全國最繁華最富有最青春的大都市,初次蒙麵,就散發出讓人心潮澎湃的活力,給人脫胎換骨的震撼。去不了北京,來到上海,難道不是上天的特意恩惠,變相成全嗎?

來了三天,入學手續已經基本辦完,生活瑣事也已敲定。本該像大多數人一樣參加軍訓,接受驕陽的考驗,擁抱酷暑的洗禮。始料未及的是,半路殺出一條入院通知,將他的大學軍訓扼殺在了繈褓之中。

軍訓前他們統一接受體檢,以防烈日酷暑外,外加水土不服出現差池。他被告知肝功能稍微受損,穀丙轉氨酶有點高,需入院觀察。他不相信。任何一個活蹦亂跳的少年都不會輕信自己身上某個部件出現毛病,更何況他呢?在來上海之前,六月底到七月中旬濟南的溫度絕不亞於上海的,他在佳吉快運公司當搬運工。飯,大口大口的吃,汗,大滴大滴的流,沒什麼不適。那時的他,活得單純,心中隻有兩種情感:一困,二累。誰要是能讓他躺在床上休息會兒,那可是他的再生父母了!對於老師“天氣熱,乘車勞頓,導致肝功能受損”的解釋,他覺得根本不可能,隻是給他吃定心丸而已。裝卸工他都能幹的來,乘車這點累還能叫做累?

“你好,我叫文山。兄弟,咋稱呼?”一個濃眉大眼高鼻寬腮的漢子,直截了當的和他搭話。學校裏派出專車把他送到附近的醫院,同一類型的還有五個,四男一女。他們互不相識,在候診室的椅子上待醫。

“我姓李,名德勝,”他本想把自我介紹打扮的俏麗點在扔出去,可是,隻見文山眼睛吧嗒吧嗒的眨著,亟待回答,也就來不及說那些廢話了。

“呀,偉人啊!”文山做出很吃驚的樣子,瞪著兩隻燈泡似的牛眼,盯著他。

“說啥呢,什麼偉人呀?”德勝努力回憶:沒做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啊,奧林匹克競賽沒得過獎,文章沒發表過,也沒參加過籃球賽之類的東西,還沒……

“你可知道,*有個叫李敏的女兒?曉得*的女兒為何姓李而不姓毛嗎?毛主席說,在抗戰時期為了工作的需要先後他用過十幾個化名,其中他最喜歡李德勝。所以叫他的女兒也姓李。哈哈……”

“原來如此。”德勝從未對他的名字考究過,沒想到朋友圈中的“狗勝”竟搖身一變和偉人沾了邊。他感覺自己一下子高大了許多,成了毛主席。怪不得這人叫文山,想必,這位兄才的文學功底很厚吧,要不怎麼稱得上山呢?再看體型,剛才沒注意,發現這人身高體長,一臉橫肉,寬額方顱,很符合中國傳統思想中的“四平八穩,方方正正”。話題一旦扯開,往往難以收得住。

德勝問“想必你一定是將來的文學泰鬥,文化昆侖級的人物吧,要不你爹娘怎給起了個這麼雄壯大氣的名呢?”

“哪裏呀,泰鬥昆侖看來沒咱的份,奢望不起!”

“喜不喜歡周傑倫的歌,喜不喜歡他的歌詞?”德勝追問。

“當然了,誰不喜歡周傑倫,誰就不是現在人,”文山脫口而出後自覺還挺押韻的,繼續到“不但旋律超強,歌詞更是超凡脫俗:既輕盈,又不失厚重;既活潑,又不失深沉。”

“你可知道誰寫的詞?”

“假如你吃一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非要認識那隻產蛋的雞呢?”文山回答不上來,卻引用了錢鍾書先生的一句名言,有力回擊,稍稍占了上風。

“兄弟,你理解錯了,我無意說你孤陋寡聞。隻是想告訴你寫詞的人也叫文山,隻不過他姓方,叫方文山。那可是一個大才子呀,將來你像他那樣也不錯呀。我是山東人,你呢?”人到了陌生環境中,擺脫孤獨的方法隻有一個:盡快的展示自己和了解別人。德勝問道。

“哇……你也是山東人?看樣子不像嘛!哈哈……”文山極力做出誇張的表情。

德勝明白其中的含義:山東人在人們的印象中都是高高大大、聲洪氣粗、擲地有聲的,而他卻像是發育不良,身高不足一米七,發黃麵削,身單力薄,是十足的書呆子形象。但他不認為這是缺憾,“山東人也有短小精悍的嘛”。俗話說打人別打臉,說話別揭短。長得小已夠可憐的了,而被人當作笑料則是可憐後的悲哀。他的自尊心強烈震動了,但沒有發火,反而直覺告訴他:文山挺山東人的,真豪爽,夠耿直!

他們並不投機的談話被護士打斷了。他們被要求再次抽血取樣,重新化驗,並安排在急診觀察室五號靜養。同一病房的共三個:德勝、文山、長白玉。長白玉,女,北京人,活潑開朗。

他們開始感覺不可思議,二十出頭的兩個男生,一個女生,互不相識,竟被安排到同一病房,任你有百口也難辨“同房”之名啊!其實,也不是病房,他們用不著吃藥輸液,隻是在此休息靜養。

入院的第一天晚上,學校裏的領導三五一群接踵而至,仿佛他們將要與世長辭一樣,來做最後的道別。領導們不知是不是統一了口徑,幾乎說的都是這幾句話“你們在這兒安心養病,沒啥大病,肝功能輕度受損,休養幾天,恢複正常即可出院。我們期待著你們早日歸隊。”領導們的確關心學生,能屈尊來做心靈撫慰,難能可貴。可是他們卻忽視了一個問題:他們給學生帶來鼓勵與溫馨之餘,也捎來了恐懼與不安。連領導都驚動了的病還能會小?對身患絕症的病人的安慰也是“沒事的,沒啥大病”的呀!

“喂……兄弟幹啥呢?別……別……別……合衣睡吧,還有女同誌呢!”文山扯著嗓子衝德勝喊道。

“不好意思,我還以為在家呢!”德勝這才意識到現在已到了上海,並且是在曙光醫院急診觀察室五號。

“你哪的人?”一個清脆響亮的聲音在空中劃個弧線鑽進德勝的耳朵裏,震動鼓膜,帶動心髒發生共振。簡直太美妙了,他想這是繼北京的那位女同學之後的第一樂音,能與黃鸝比拚,與百靈媲美。

還不等德勝回答,文山搶口答道“山東,沂蒙。”

“是不是‘人人那個都說,沂蒙山好’的那個沂蒙啊?”說著說著就唱了出來。

“對……就那兒。好山好水好風光!”文山興奮得從床上坐了起來。

說話的是長白玉。清脆的問句之後,接著美妙的小調,下麵該不知如何出場了。

“唉……”她故作深沉一斂輕鬆長歎一聲,繼續道“山靈水秀,景色宜人,秀色可餐,也該是個人傑地靈的地吧,怎麼沒看出來呢?”說著將一串咯咯的笑聲拋向空中。

德勝、文山聽出了弦外之音:文山既黑又胖,大腹便便、呆頭呆腦,沒一點靈氣。少年少女開玩笑是他們的天性,誰都不會記恨誰的。德勝想笑卻又不敢笑不出聲,掩著嘴裝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文山想極力回擊,卻又一時找不著詞,急的頭頂直冒汗。

“李德勝,你哪兒的?”

這一次,他犯不著擔心被別人搶答了,點名道姓,要回答的人是他“山東濟南人。”

“好地方呀,孔孟之鄉,有名的泉城,趵突泉、大明湖一定很美吧?”這姑娘知道的還真不少!

“慚愧啊,身為泉城人,我可是啥泉也沒見過”德勝既佩服又惆悵的說。他想如果他去過該多好啊,就可以在女孩麵前表現一番了。唉!隻可惜沒去。為何自己出生在農民家庭中呢?為何父母勤勤懇懇,日子還是捉襟見肘呢?要是出生在富貴家庭,要是父母有錢,他一定會把家鄉的名勝古跡一一到訪的,可是……。他埋怨起父母來,甚至埋怨起那些未曾蒙麵的祖上來。可是家庭的貧困,能不分青紅皂白的怪罪於父母祖上嗎?周圍的一片普遍落後呀,父母又有啥法呢?而他家因出了個大學生日子更是入不敷出,幾乎榨盡了父母的最後一滴血汗,父母為自己無怨無悔的付出,而自己倒埋怨他們無能,有這樣如此忘恩負義的人嗎?簡直連豬狗都不如。他在心裏臭罵自己。

“太正常了,我在北京,可是故宮沒去過,天安門也僅去過幾次。”長白玉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

他們漫無目的的聊著。時而從漠河到了海南,時而從珠穆朗瑪到了膠東半島,時而是北國風光、萬裏雪飄,時而是南國流水、鳥語花香,時而發出“咯咯”的清脆笑聲,又時而附和著“哈哈”的渾厚之音。他們談的很開心,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病人,忘記了醫院這方靜地,人生地不熟的恐懼和背井離鄉的惆悵隨著陣陣爽朗的笑化為烏有。

自乘車來上海還沒真正的睡過一晚安穩覺,那晚,德勝睡得特別香。他做夢了,夢見:他到了北京,而不是上海。他見到了那個朝思暮想的女孩,他們在雪地裏一邊跑一邊跳,一邊唱一邊笑,仿佛活在了童話中。她把蠶豆大的雪球偷偷放進他的脖子裏,他冷得戰栗不止,彎著身子弓著腰抖擻雪球。她看著,咯咯的笑得前俯後仰。

名義上是生病住院,實際上卻是像在做客。他們吃住無憂,每當到了吃飯的時間,都有阿姨推著小車送來特製的飯菜。有魚有肉,有青菜,還有水果,對德勝來說,簡直是特殊恩賜。在學校裏,魚肉飯菜他連想都不敢想,流了口水往肚裏咽。病房裏還有空調,在整個上海的炎熱中獨享一份清爽,怎能不讓人滿足?後來據說,夥食是免費的,他們吃的就更放心了,更肆無忌憚了。

白天,閑來無事。文山擺弄手機打遊戲,長白玉看雜誌,德勝伏案記日記。長白玉嘩啦嘩啦的翻著書,顯然,對油光滿麵的帥哥靚妹提不起半點興趣。把書一扔,縮頭躺在了床上。德勝哪有心思寫日記,人在案邊,心卻飛到了長白玉那裏。文山不住嘴的歎息手氣不佳,一路輸來,索性關了機,朝天花板大吼一聲“悶死了”。死一般的沉靜,被文山的獅子吼擊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