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二點的鍾聲早已響過，萬家燈火悄然隱退，隻有幾隻不知時辰的雛雞，冷不防的發出幾聲躍躍欲試的叫聲。茫茫原野闃然無聲，讓人感到一種深邃與厚重，然而，就在那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內一個少年輾轉於床榻，久久難以成眠。
這個少年姓李名德勝。不過，在他的朋友圈子裏幾乎沒人這麼叫他，他們都習慣於相互起外號，都樂於行使人家父母的權利。他的外號不太雅觀，卻是最容易記住又是最符合他的習性的，都管他叫“狗勝”。雖然，“狗勝”不是什麼好名，但較之於“狗蛋”“黑皮”“鼻子桶”好聽多了。所以他欣然接受了這個強加給自己的“雅號”。
今夜，恐怕是他二十年來第一次失眠吧！麵對高考的壓力，功課的緊張，父母的叮嚀他都沒睡不著過，總是躺在床上一軲轆，鼾聲如雷，響徹環宇。可是今夜，無論如何他都睡不著，他嚐試了數綿羊的方法，卻總數不到一百，思緒就不知到哪裏撒野去了！最後，索性就任它馳騁吧，一夜的失眠的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無非次日與周公多廝磨會兒而已。他這樣想著。
“德勝啊，德勝！你果然好樣的！”他禁不住在心裏誇讚了自己。這次他沒有不好意思的製止思緒，他有足夠得理由驕傲啊！五六十歲的人取得成就還尚且擺席吃酒，更何況他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呢？這可是人生的大轉折，大跳躍啊！金榜題名，誰又能不激動呢？
他繼續持續馳騁著，嫣然成了另外一個人：“你當初的決定是對的，正確的！想去年，五百二十七分，那是何等的恥辱？一批本科線五百九十七，整整差了七十分啊！五百二十七，那可是有史以來，你的最低穀。當時你不相信，硬是拿著電話查詢了三遍，才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事實是殘忍的，更是無情的，它輕鬆的和你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它用冰冷的木棍敲得你頭破血流，一敗塗地。本以為一本希望很大，二本有把握，殊不知卻是與一本相去十萬八千裏，與二本擦肩而過，剛抱住了三本的腳後跟。你徹底的驚呆了，坐在椅子上汗流如注，滿眼的醜惡。看什麼都覺得眼痛，聽什麼都覺得刺耳。你呆坐了三天。爹娘送飯，你粒米不沾。飯涼了，娘就端回去給你熱熱再端回來，可你依舊粒米不進。你在懲罰自己為自己的一時糊塗，誤了前程。可是，你知不知道人世間最大的懲罰莫過於無言的傷心流淚啊！爹娘背地裏流了多少淚，大概他們也記不得了。
父母對於孩子，之間就像架了一塊縮小鏡，所有的痛苦煩惱都會縮小,所有的歡樂微笑都看似微不足道；可是，孩子對於父母，之間就像架了一塊放大鏡，所有的快樂都會放大，同樣所有的痛苦也會放大啊！他們沒有知識沒有文化，可並沒有因此減少了對你丁點的愛。他們沒有能力開導你，卻也是變相的將主動權交給了你。經過了三天的折磨，你憔悴了許多。可是，你可曾注意到爹娘雙目腫脹、麵色蒼白的神情？
你思考再三，最後做出了爹娘意料之中的決定—複讀。因為，在他們的心中，他們的勝兒是永遠勝利沒有失敗的。他們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他們的一直名列前茅的把獎狀貼滿牆的勝兒會在高考中失足，為什麼他們的曾身經百戰百戰百勝的勝兒會在人生的最關鍵時刻摔的那麼慘、那麼重。他們不明白，絕對不明白。在他們的思想認識中，勝兒是天底下最聰明最優秀最能幹的孩子，是風度翩翩人見人愛的孩子，沒有理由會落榜，沒有理由啊！這些迷惑你沒有向他們解釋，你不敢！
所有的痛你一個人承受著。自落榜後，你的感覺係統似乎一下子變得敏感了許多。在村裏人的眼神中你讀出了白眼歧視，在同學的無意歡聲笑語中你嚐到了人在屋簷下的滋味，你變得害怕見人，特別是熟悉的人，老遠地見到他們你會繞道而行；你變得沉默寡言，不知何時起你在心裏已豎起了一道標杆上麵刻著：沒有成績就沒有發言權。家裏，你抵住了街談巷議的誘惑；學校裏，你拒絕了同學一起的談笑風生。你曾多少次的心癢難耐，都被一句“草包”擊的杳無蹤影。一年的時間裏你絲毫不敢鬆懈。你成了鐵人，寒風吹不垮你；你成了火人，冷雨澆不熄你。
你功成名就了，你出人頭地了，你金榜題名了，你終於揚眉吐氣了，你也用事實向所有瞧不起你的人給予了最有力的證明，證明你不是笨蛋，不是可憐蟲，不是不堪一擊的。”
想到這，他再也躺不住了，蚊帳裏的吊扇似乎不頂什麼用，扇出的除了熱風還是熱風，他的心沸騰了。一年來，還從未有過如此自信，仿佛胸中裝了整個大海，狂風挽著巨瀾撞擊著岸邊的礁石，白浪衝天。他感到全身的血液變成了汽油，正在劇烈的燃燒，久違的豪邁正在漫延，他成了一片海，一座山，他真實了，不在顧慮什麼，任思緒在往日的天空中肆意遊蕩。
說實話，去年高考的失利最主要的原因在於一個人，她叫李麗，現居北京，是德勝高中的同學，更重要的是她還是他的暗戀情人。他說複讀的一年中忍受了許多白眼不錯，抵住了不少誘惑也毋庸置疑，可是他卻絕沒有放鬆過對她的思念。
在任何時候，德勝是都不會寂寞的，因為他一個人的時候總會默默地與她對話。雖然，她毫不知曉，但在他的眼中她早已是踏破門檻的不請自來的熟客了。在這人生大喜之際，斷然不會缺了她的光顧：“李麗，你告訴我。為何三年的等待之後，接踵而至的是四年的等待？從高二和你相識不久，就莫名其妙的對你產生了好感。不知為何，隻是明明白白的感覺到隻要見到你的身影就高興，聽到你的聲音就愉快，和你說幾句話就激動。相反的，見不到你就空虛，聽不到你的聲音就失落，不能和你說話就憋悶得慌。這大概就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吧。我壓抑了心中的真實想法，高二到高三的兩年時間裏我沒有向你表白，可是，確確實實想表白。
就是在這種矛盾的狀態中，高考結束了。你去了北京，我回了濟北（高中學校）。一個人中鳳凰，一個人中的小醜，自然更沒有了吐露真誠的勇氣。可是我能感覺的到，你在天天鼓勵我，期待我。回去複讀時腦中迸出一個信念：去北京，複讀一年去北京。到那時我要鄭重其事的告訴你：“我喜歡你！”今年高考結束，分數超過一本線二十一分，我興奮啊，高興啊！興奮、高興的到不是考取了一批本科，而是能和你重逢了。填寫誌願時，我毫不猶豫的填寫了你的學校。你可知道那是多麼幸福、美好啊，想想吧，不幾天我就要和我心愛的人兒見麵了，還有什麼能比這更讓人激動更讓人難以成眠呢？
填完誌願在家等待的那段日子，簡直就是度日如年，仿佛時間都被鎖定了。我設想著和你重逢的場麵：有提前不告訴你，等到了學校後，從你背後拍你的肩膀，給你驚喜的；有先給你約好見麵地點，但不告訴你我是誰，等你出現後，我在冷不防的冒出來的；還有告訴你我是誰，選一個人多的地方，特意弄出個“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可是打死我也沒有想到的是：通知書來了，是去上海，而不是北京。我當時隻感一陣眩暈，三年的等待換來的卻是更長時間的守候！我懷疑是不是老天在和我開玩笑，在誠心捉弄我，在故意和我過不去！我詛咒老天，臭罵大地，為何對我如此的殘忍，這般的不公平？
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要對心儀的女孩吐露真誠，遂寫了一條短信：
“時間空間的阻隔，不會減弱我對千裏之外的思念！若三年的時間和千裏的空間還不能檢驗真誠，我願從此消失於你的視線！假如我是一隻鳥，試問你的心願否做他的巢？”
你回了，但好像是裝糊塗，說：“我沒那種短信給你啊，已經很長時間沒收到那種抒情短信了！”
雖然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至少增加了一份無名的信心：“好久沒收到”不正說明除我之外示愛的信息不多嗎？也就是競爭對手不多，我還有希望啊！又想可能是說的太模糊，那就幹脆來直截了當的，男子漢婆婆媽媽，成何體統？於是寫道：“是誰讓我長久的魂不附體、坐立不安，又是誰讓我整夜的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心靈的憔悴與恐懼直扣心門，答案隻有一個：是你！”
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吐出了心聲，換回了萬箭穿心的刺痛！你說：“惡心、嘔吐！你誤會了吧，我一直把你當同學啊！”
至此，我得到了明確的答案，也收獲了最慘重的打擊。金榜題名時本該舉家歡慶，而這時題名的似乎是爹娘和姐姐們，自己怎麼也高興不起來。還有什麼比深信不疑的兩情相悅，隻是由於羞於啟齒而等待了三年，最後被證明僅僅是一廂情願，更讓人難以接受的呢？”
歡慶中夾雜著難以釋懷的痛，注定了要讓這個不經世事的少年披衣起坐獨數寒星！肉體上的痛總會有傷愈痛消之時，但情感上的痛將留下永久性的傷痕。他沒有怨恨她，相反倒是心存感激：在某種程度上說是她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但並沒有挪動他的終點！在很大程度上不正是她才注定了他的東山再起、一鳴驚人嗎？前前後後，她竟然毫不知曉，但是誰又能否認這種潛在的力量呢？就像有時候我們並不知道，但確確實實充當了別人的風景一樣！
的確，他經曆了暗戀的失敗，並且敗的徹頭徹尾、幹幹淨淨。嚐到了撕心裂肺的痛，可他並非一無所得。冥冥之中他對自己說：“萬事順其自然，一切隨緣。有緣定當不期而遇，無緣注定可望而不可求。”可是，擺脫痛苦的最佳方式是尋求快樂啊。同樣的，失戀的痛在新的感情衝擊波麵前，似乎變的不堪一擊，而新的感情在痛的基礎之上來的也就更加異常的猛烈了。這當然是後話。
不知不覺，鄰家的狗吠了，雞鳴了，東方的天白了。
二
鄉村的娃娃一下子要到全國最繁華、最青春、最具活力的上海，簡直是不可思議，太讓人興奮了。德勝做夢也沒有想到，昨天還在爹娘麵前牛犢似地撒歡，時隔不到十個小時，他隻身一人已經踏上去往上海的火車。一切就像在夢中一樣，還不等你弄懂咋回事，早已經切換了鏡頭。
他對家的意義有了新的體會：就像老年人的老花眼，從遠處看比從近處看清楚得多。對於家，隻有遠離了他，才會真正的讀懂他，才會更透徹的看清他。人往往是身在其中之時，不曉得他的好，遠離時才幡然醒悟他的彌足珍貴。他感到絲絲失落，雖然，滿心裝著開辟新天地，獨闖上海灘的淩雲壯誌，但仍不減絲毫的離愁與別恨。這大概就是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的定律吧。誰又能遊離於人世之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