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了(1 / 3)

“喂,幫我把床頭搖的高一點好嗎?”德勝回憶著上午長白玉對他說的話。

他似乎驚訝的發現了某種細微的變化,使他興奮的不能入睡。長白玉竟然不管他叫“李德勝”了,而用一個“喂”字代替,是否能說明點什麼呢?渴望走近心愛的女孩的男孩都會敏感的發現她的任何變化,哪怕是極細微的。

德勝繼續想著:當時怎麼像被繩子捆了似的,動作那麼不協調,甚至有些拘謹。當她請求時,為何不立即答應呢?明明是在心裏已經痛痛快快答應幫她,可為何磨磨蹭蹭扭扭捏捏的走過去,用似乎在顫抖的手搖動手柄,表現出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他低著頭,生怕那張臉也背叛出賣他,泄露了內心的興奮,當聽到長白玉喊“好了”,他才像從夢遊中拉了回來似的,清醒了。

他怕他的頻訪會引起長白玉的懷疑,那日他向她借了一本劉墉先生的書。厚厚的一本,像半頭磚。他似乎有點埋怨:劉墉你怎麼寫了這麼厚的一本書,啥時候才能看完呀!為什麼不分成幾個小冊子呢?他希望盡快讀完,還回去,這樣就有了再和她接觸的機會了呀!可是,直到出院他也沒有看完。

有了書,德勝又找到了迷失的自己。他坐在床頭,一坐就是一上午,一下午,除了上廁所幾乎一動不動,他讀讀寫寫,到後來也寫了一個小冊子。這種生活,他喜歡極了。高中畢業後他就夢想著將來有間屬於自己的書房,裝滿各式各樣的書,打開燈,拉上窗簾,桌上放一杯水,手捧聖賢之書,自娛自樂,何其暢快!現在,他也能做到手捧聖賢書自娛自樂,怎能不喜歡呢?

時間總是在沒人注意的時候,步履匆匆。眨眼間,六天過去了。德勝的主治醫生通知他可以出院了,而文山、長百玉還不能。現在的德勝就像剛剛落地的小孩:出生,盡管對身邊的人來說是一件大事,帶給家人一堆笑臉,可是對自己,永遠是哭哭啼啼。德勝不願意出院,他怕出了院返了校,人海茫茫,再也見不到長白玉了。但是,又有什麼法子呢,生活不是總百依百順的按照某個人的設想進行的。

德勝偷偷的跑到長白玉的房間裏,強擠出一臉興奮道:“我出院了,哈哈……隻允許羨慕,不準妒忌,哈哈……!再見!”

德勝忘記了是怎樣從她房間出來的,大腦分明已經下了十幾道命令,雙腿就像釘在木板上似的,紋絲不動。

他回去收拾好衣物,簡單的和文山道了別,激動中帶著絲絲惆悵跨出了院門。

德勝走後,文山開始變得焦躁不安。他想:如果出院的人是他該多好!在院裏,到處都是可憐兮兮病怏怏的麵孔,見了就產生捉弄他們一下的衝動。病人沒什麼下賤的,犯不著向醫生護士阿諛奉承、大獻殷勤。他見了那些對醫生護士低聲下氣百般討好的病秧子就上火,他不明白:生理上的衰敗怎麼就能導致人格上的全麵崩潰呢?他很孤獨寂寞,德勝沒走的時候,至少還能和他說幾句話,他一走文山可就再也找不到能和自己聊天的人了。他百無聊賴,手機上的遊戲對他已經失去了誘惑力,變成了小兒科的把戲。他獨坐床前,平視窗台,發現:一隻該死未死的蚊子集中全力向玻璃撞去,衝不出去還不死心,拚了命再接再厲。他看著看著跑了過去,隻聽“啪”一聲,蚊子已血肉模糊了。他摸著額頭上前夜蚊子留下的唇印惡狠狠的感歎道:喪的是蚊子的命,流的卻是自己的血。

不知怎的,他像觸電的似的興奮了起來:兩道劍眉擠成的疙瘩消失了,紫黑的臉上泛出道道紅光。他想起了長白玉。偌大一個醫院就剩下長白玉是他唯一認識的人。他顧不得對那群俗不可耐的人的厭惡幾乎是一溜小跑到了長白玉的房間。

少了德勝的到訪,長白玉也像丟了魂似的,耷拉著腦袋亂翻雜誌。見到文山一來,丟了的魂立馬找了回來,扔掉雜誌,興衝衝的說:“出去走走吧,我正想找你去呢,沒想到你先來了。這裏太悶了,簡直能把好人悶病,病人悶死。”

文山沒有回話,進門的腳收了回去,立在門前,活像一根發福的旗杆。顯然,他在等她出來。

他們到了醫院的小花園。清風吹拂著楊柳擺弄著婀娜的身姿,一泓碧波蕩漾在如鏡的河麵上,幾條孩子般淘氣的小魚翹起尾巴泛出水花,好似故意逗人開心,新一輪的花朵賭氣般的怒放,紅的像火,烈的似煙。長白玉摘了一朵小花,嬌滴滴的湊在鼻子上嗅,閉上眼睛,緩緩地吸入拌了花香的空氣

生命的天然差異已在不知不覺中擺上了天平。文山彎腰引鼻而聞,呼哧呼哧的嗅了半天,竟也沒嗅到半點香味,道:“你們女生的嗅覺可真靈敏呀!套用魯迅先生的一句名言說就是:這花本沒有香味,拿到你們鼻下一嗅,也就有了香味。哈哈……厲害,著實的厲害……”

“你這隻臭鼻子,這麼香的花也聞不到,真可憐了一片花園。”長白玉把厭惡糅合在故作的深沉中加以反擊,接著“咯咯”的笑個不停,又道“你到也有個好處,同理可得,進了廁所,臭味也拿你沒辦法。”

文山大怒,“去你的吧!”

長白玉笑得更歡了,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麼開心的笑過了,她知道正是這個不太會討女孩子歡欣的胖男孩換回了她壓抑的活潑。她又重新打量了一下這個男孩:高高大大,方方正正,黑中透著紫紅,談吐算不得文雅,可是從不拐彎抹角,七繞八繞,直來直往,標準的山東大漢,寬闊的肩膀厚實而有力,手又黑又硬(從上麵的繭子可以看的出來),給人一種既能肩扛泰山又能獨臂擎天的感覺。她的心蕩起了層層漣漪,驚奇中夾雜著激動,興奮中稍帶著信任。她覺得他們前世是兄妹,隻不過浮上遠年的塵埃,一時間沒有辨認出來。

“兄弟,別生氣呀,不會這麼小氣吧!”文山見長白玉笑後一直沉默道,誤認為又失言了。

“你怎麼能喊我兄弟呢,四隻眼還分不出男女,眼鏡白配了!哼!我可是堂堂的女兒身!”

“正因為你是女生,我才喊你兄弟,難道叫我喊你妹妹不成?”文山是講義氣的。他知道德勝對眼前的女孩有意思,他可不想橫刀奪愛。也不能這麼說,君子不奪他人之愛嘛,再說至少現在,他對長白玉沒感覺,如果走近了,日久生情就很難把握了。

長白玉這才明白怎麼回事道:“好好好,我們就是兄弟:是兄弟關係的朋友,而不是朋友關係的兄弟。”

“聰明,哈哈……”

“嗬嗬,一般、一般……”

兩個人笑得開心極了,那張紅的發紫的臉笑成了東方的朝陽,紅赤而圓實;那張白淨光亮的臉笑成了怒放的白牡丹。漫花叢中,幽靜園裏,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個胖子和另一個胖子肩並肩漫步,仿佛一對情侶。

沒過多久,他們也出院了。帶著雙重喜悅與激動回到了校園裏。

大學生活是豐富的,是自由的,是開放的。

就知識而言,四年大學的知識比三年高中的知識多不了多少,但時間的戰線拉長了,因而給予了學生更多的空間。各種莫名其妙的活動就這樣應運而生,充當了生活的調味劑,使其更加多姿多彩。活動的豐富多彩是以自由開放為基礎的,隻有開放了的,自由了的活動才會調動起學生的積極性,挖掘出潛在力。有些活動是插科打諢型的,純粹的時間資源浪費,但不可否認,對於友誼的培養交流的增進作用是不容置疑的。

德勝從院裏出來後,曾一度失落過。他不想承認是由長白玉引起的,但睜眼閉眼腦海裏全是她的身影。他為長白玉感到累:你怎麼老是在我腦裏咯咯的笑個沒完沒了,累不累啊?他不相信自己愛上了長白玉,畢竟才認識不到一個月呀,並且來往不多。可是,又確確實實是因為見不到她,他才失落、難受、心神不寧。他拚了命的讀劉墉的書,恨不得一口氣讀完,這樣就可以還書去了,就可以見到那個夢裏相遇了不知多少次的女孩了!往往是速度與質量成反比,讀的快了,質量就低了。直到讀完也沒啥感覺,隻是不知在什麼地方有過激動,就像流行一樣,一閃而過,事後和沒有過相差無幾。

他奮鬥了三個晚上,讀完了。長白玉也出院了。他出師名曰還書,實則見人,興奮的前一天晚上沒有睡好覺。書還回去後,他又開始了淡淡的愁:再也找不到有名的出師,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長白玉了!

但是,這種愁沒有持續太久,被一陣暖暖的風吹散了。這陣風來自肖小玉。

肖小玉是德勝在同鄉會上結識的。同鄉會那天,他恰巧有課,等上完課在去赴會,人走的差不多了。隻有幾個老鄉情節特別濃厚的分子,還在東一耙子西一掃帚的亂侃。老鄉見老鄉就像送兒子出遠門的老媽媽難舍難分、嘮嘮叨叨、沒頭沒尾。同鄉會給他的感覺:家鄉人不像家鄉人口音雜的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們互留了手機號、寢室電話就散會了,唯一的收獲就是:記了一大串阿拉伯數字。

老鄉情結並沒有隨同鄉會的結束而終止。回到寢室後,信息高速公路想必是被迫又拓寬了,信息一條接著一條,毫不給手機一點喘息的當。在多如牛毛的短信中,一條讓他眼睛一亮,是這麼寫的:

願寄愁心一杯酒,

山川入懷淚已流。

東風明月空回首,

人在江南影空瘦。

在外衡陽雁尋偶,

外寄彩信尺素無。

平安吟罷笑殘月,

安能重回故人樓。

句首字連讀

他讀完欽佩不已:現在人能填詞作賦的人大概不多了,而這首詩不僅極有品味,意境美妙,更重要的是首字連讀“願山東人在外平安”,峻拔的詩情中蘊含著濃濃的鄉愁和甜甜的祝願。他在心裏大叫:“好詩,好詩!太厲害了,太厲害了!”他有了認識這位才女的衝動。之所以說她是才女,是從名字上判斷“肖小玉”應該是個女的,但實在記不得是哪個人了。

世事無巧不成書。他們同時參加了勤工助學,並且,竟然同時被安排在圖書館工作。肖小玉個頭不高,很單細、很苗條,鼻子眼睛嘴巴眉毛一律的小,組合在一起卻又小的精致輕巧。說話走路輕盈極了,就像春天裏的一隻蝴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自在灑脫,又像空中的一朵白雲,潔白而靈動。

德勝第二次見到她是在圖書館。當時,他看傻眼了:人世間竟還會有如此這般的女孩,並且還是山東大地上出產的,他真為家鄉感到驕傲,齊魯大地人傑地靈。他想到了那首詩,問:“那首詩是你寫的嗎?簡直太棒了,蘇軾看了都會汗顏!”

“說哪裏的話,瞧你吹的天花亂墜,真有恁般好就好了!”

“平心而論,真的很棒!”

“若真那樣,可就太慚愧了!”

“怎麼了?”

“那首詩不是我寫的,是我同學發給我的!”

“哦,是這樣啊!”德勝恍然大悟,他倒不是驚訝不是她寫的,白吹捧了一番,而是驚訝眼前的女孩表裏如一,像水晶一樣晶瑩剔透。他想:她本來可以撒謊的,這種謊言隻要她不樂意說破,誰也不會知道的,但是,她沒有用小的連雞毛都不如的謊言騙取別人對她的讚賞。不過,她卻收獲了另一份更有價值的肯定:德勝信得過她的人格,絕對健全。

以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了,接觸的次數也逐步攀升,他們走的很近,像情侶又勝似情侶。德勝舍友見到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找一些諸如上廁所之類的借口走開,人家不想當燈泡嘛!然而,德勝竟然毫無察覺,他心裏明白:我們是朋友,是要好的朋友,但絕對不是男女朋友。德勝的心裏裝著長白玉,她才是他的一切。

德勝知道自己,可對肖小玉就不得而知了,在說也沒那份閑心啊!他們的親近直到德勝買鞋子時他才意識到。

那是個星期天的下午,德勝邀了肖小玉請她幫他買鞋。他們騎著自行車逛了半天,也沒買成,德勝嫌太貴,一雙鞋子百十塊,這還不是最普通的,更常見的是二百多三百多的。這種鞋子別說讓他買,就是想也不敢想啊,他的鞋子都是二三十塊錢的貨,那麼貴他怎麼能下的了狠心!不過,卻實打實的挨了一頓凍:德勝光著手騎車,感覺就像被瘋了的野貓咬了一口似的,鑽心痛。他顧不得貴賤了,八塊錢買下一副手套。暖融融的正不知如何是好時,才發現:肖小玉的兩腮發紫,嘴唇變黑。

雖然是朋友,讓人家白白的受凍,德勝是過意不去的,他扭回已經離開地攤的車子與老板搭訕起來:“老板,再來條圍巾!”

“男式,女式的?”

“女式的。”

“送給女朋友吧,哈哈”地攤老板火眼金睛,這次卻看走了眼。幸好,德勝沒聽到老板說啥,走到肖小玉麵前,讓她選一條喜歡的。

老板見不湊效,鼓足了勁喊道:“給這位小姑娘買的吧!一眼就看出來了,一對情侶呀!來來來,看看這條,帶紅蘋果的,象征著愛情甜甜蜜蜜,日子紅紅火火……”

德勝忙擺手,結結巴巴道:“不不不,別別別”

“哎呀哎呀,還不好意思呢,是就是嘛,都啥年代了還不好意思!現在就興這個……”

德勝慌了神,跨上車子,頭也不會,像碰到凶神惡煞似的,一溜煙,逃之夭夭。

地攤老板,看得目瞪口呆。他巧舌如簧,做夢也沒想到竟是因了他的花團錦簇、如珠妙語砸了一樁買賣。

肖小玉立在一邊,紅著臉,一句話也沒說。

文山和長白玉出院後發現兩個人確實有緣。應該這麼說:是前世或者前幾世的緣積攢在了今生,一齊爆發了出來。他們專業不同,但學的課程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一樣的。計算機、英語,在一個課堂;醫古文、解剖課,一個老師;就連上體育,都站在一起。他們的走近,除了天意,還能歸功於誰呢?

初到上海,三天不到,一齊被送進醫院;醫院病房數間,卻又安排在了同一病房;之後,一齊轉入肝科樓,雖然分開,可提前康複的是德勝而不是文山和長白玉中的任何一個。同進同出,做了個圓滿的總結。入校後,不同的專業有相同的課程不可否認,可為何竟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相同呢?再退一步,相同也就罷了,任課老師又不止一個,他們事前也沒有商量,為何就偏偏選在了一起?這其中不是人的意誌能夠改變了的,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暗中操縱著一切,按照上天既定的軌道運行,讓有的不期而遇,有的欲求不及。

客觀上講,文山和長白玉的相遇相知有著無人能及的天然優勢。任何人進入新環境,在孤軍無援的時候,都會產生孤獨感,都在竭力的找尋擺脫孤獨的突破口。而在極力渴望認識了解陌生時,那些貌似微不足道的接觸、相遇、相知,就發揮了一錘定音的作用,先前的準備工作已經做好,他們不想如膠似漆,天理都難容!

文山有自行車,長白玉經常去借,當然,這種借完全有別於借書之類的一借一還兩次接觸。長白玉,北京來的千金不假,但決不是溫室中孕育的豆芽,經不起烈日狂風的烘烤吹打。她很有自理能力,她做了一份兼職。工作地距學校不遠,本來工資不多,若乘車,去掉路費,也就所剩無幾了,而文山有自行車,卻派不上用場,整日的閑置著。與其把自行車放壞,還不如讓長白玉用壞,價值更大一些,於是,文山也就願意割愛了!當然,文山也有用得著長白玉的地方。文山計算機很差整日像丟了心肝脾肺一樣哭喪著臉發愁,愁著如何應付考試,長白玉畢竟是大都市裏出來的娃,對電腦熟悉的很,所以學的不錯。因而,就建立起一種交換:長白玉以知識外加熱情換文山自行車的使用權。雙方都有利,一去一來,就熟忒起來了。

文山有時買水果就給長白玉送幾個過去,長白玉也不裝傻,為犒勞文山就請他吃頓飯。有時,文山騎自行車順便捎長白玉一程,畢竟是同班同學一起上課,也順路嘛,長白玉就拿本雜誌給他看。雨天長白玉忘記帶傘,將就著撐一把傘。兩個人都很胖,一般傘是沒法撐的,這種時候,文山最豪邁:把傘盡量偏向長白玉一方,自己甘作落湯雞。長白玉哪能過意得去,也顧不得男女授受不清了,伸手抱住文山的腰,以減少兩人間的間隙,使文山少遭點淋。這時文山渾身就像鑽進了毛毛蟲似的刺撓。他騎自行車,後麵帶著老媽,老媽攔他的腰,他都受不了,更甭說和他一般年紀的青春少女了。他像驚了車的驢子,把傘遞到長白玉手裏,然後,自個衝進雨裏,傻不楞登的竄了。

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把尺子,既丈量著自己,又丈量著別人。文山心裏再清楚不過了:一段時間內,心的空間被塞滿後,就絕不會再接納其他人。但是,充塞他內心空間的人恰恰不是長白玉。而長白玉也明白,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收獲兩份愛情,若果忽視了最初的純潔,將是對別人青春的玩弄,對自己人格的踐踏。

然而,友情與愛情都沒有貼上標簽,再好的眼力,也不易區分。而往往也是當事人的辯白最沒有說服力。就像沒喝醉的人說“我沒醉”,而真正喝醉了的人口頭禪恰恰也是“我沒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