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劍鳴對自己兒時在寧昌過年的情景,已經沒有多少記憶了。但是,他們一家被下放去鄔家衝之前,在寧昌過的一個除夕之夜、他卻永運都無法從記憶裏抹去。那年的除夕夜,爸爸被關在學校的“牛棚”裏不能回家,媽媽用飯盒盛了菜,讓他偷偷給爸爸送去。媽媽抱著妹妹曉鳳、在學校門外不遠處的一個拐角地等著他。
陸劍鳴那時還不到五歲,他記得,爸爸已經很久都沒有回過家了。他貓著腰,躲過門衛,專門尋找亮著燈的教室,這是媽媽教給他的。他找到了關押爸爸的地方,那是樓下的一間教室,門上掛了鎖,裏麵有人說話,陸劍鳴聽見了爸爸的聲音。
因為個子矮,陸劍鳴攀不到窗口。他隨後尋到一間沒有鎖門的教室,拖來一隻木凳,他就爬上了凳子,陸劍鳴看見了爸爸。屋裏共有五個人,爸爸他們正在輕聲的說著話。
陸劍鳴用手輕輕的敲了敲窗子,裏麵正在說話的人立即閉上了嘴。“爸爸,是我,我是鳴鳴。”陸劍鳴輕聲的喚著。爸爸大概聽出了他的聲音,他走到窗前,“鳴鳴……”爸爸推開窗戶,兩手伸出鐵欄杆,捧著他那張被凍得發紅的小臉蛋,一時說不出話來。暗淡的燈光下,他看見爸爸的眼睛裏閃著亮晶晶的淚花。
其它幾個人也走了過來,“這是你的孩子?”他們問,爸爸隻是點點頭。陸劍鳴趕緊將藏在小棉襖裏的飯盒拿出來遞到爸爸手中,他說:“爸爸,是媽媽讓我送來的,裏麵有紅燒肉、還有兩隻雞腿。媽媽說;今天是年三十,說你在這裏沒有什麼菜吃。昨天,媽媽買回來一隻雞,頭和翅膀我們留著,爸爸你快吃,等會就涼了。”
爸爸一手接過飯盒,一手將他凍得通紅的小手緊緊的攥住,他看見爸爸的眼淚流了下來。陸劍鳴舉起小手,幫爸爸抹去了臉上的淚水,他說:“爸爸,你別難過,媽媽說;你一定要堅持住,媽媽說;家裏很好,讓你不要牽掛。我現在乖多了,不再會惹媽媽生氣,妹妹也懂事了,她不像從前那樣愛哭了,爸爸……”
唐夢茵在學校門外拐彎的牆角處等著兒子。回家的路上,陸劍鳴將他看見的、爸爸說的話都告訴了媽媽,唐夢茵默默的走著,一句話也沒有說……
這是陸劍鳴最後一次見到爸爸,後來爸爸被押送到勞改農場去了。再後來,他們被告知;爸爸已經死了。後來,陸劍鳴一家就被掃地出門,被趕到了大山深處的鄔家衝……去年春節、也是陸劍鳴在鄔家衝過的最後一個年,過完元宵後不久,師父張樹楓也溘然長逝了……
年三十的晚上,陸劍鳴將小塗和他奶奶接來,和舅舅舅媽、妹妹一起過了一個熱熱鬧鬧的除夕。夜已經很深,可是大家都還沒有睡意。舅媽說她要守歲,這已經是她多年的老習慣。小塗奶奶一定要回去,說讓孫子回家去祭拜他的爸爸,陸劍鳴拗不過老人,於是就將祖孫倆送回了家。
大年初一上午,陸劍鳴正準備出門要去給小塗奶奶和阮其武他們拜年。陳琳娜第一個來了,隨後就是娟娟,不一會,童曉林和韓瑞也來了,說是來給“師父”拜年,弄得陸劍鳴哭笑不得。童曉林他們進門不久,蘇梅也來了。不大的客廳裏,嘰嘰喳喳的鬧開了鍋。舅媽張羅著要去準備午飯,陳琳娜攔住了舅媽,她提議大家一起動手來包餃子,受到一致的讚同。於是分了任務,有的剁肉拌餡子,有的和麵,隨後大家一起動手包,一邊包一邊評論著誰的餃子包得好。
餃子煮熟了,陸劍鳴端了一碗走進自己的房間,他將冒著熱氣的餃子擺在父母親的遺像前。他默默的注視著,他想起了童年時在寧昌過的那個除夕夜,他去給爸爸送菜的往事……
陸劍鳴給傅晨蕾打電話拜年,他想同她約個時間,說說童曉林的事情,打了幾次,一直沒有人接聽。後來他問蘇梅,蘇梅說;傅姐家在農村,她好幾年都沒有回家了,沒有人接電話,一定是回家去過年了。
過完元宵節,下了一場大雪,和去年一樣,又是倒春寒。舅媽的老病犯了,和師父張樹楓一樣、是老年慢性支氣管炎並發肺心病。舅媽住進了醫院,唐美璋一刻不離的陪在醫院裏,陸劍鳴勸了舅舅好幾次,總算答應他和曉鳳每隔兩天來陪一個晚上,讓舅舅能回家好好的睡上一覺,陸劍鳴擔心舅舅的身體也會被拖垮。
舅媽這兩天病情已經穩定了,精神也好了許多。這天上午,陸劍鳴正準備要去醫院,蘇梅來了,見陸劍鳴要去醫院,她說也一起去看看老人家。
下了兩天的雪已經停住,雲開天晴,天上掛著紅紅的太陽,積雪開始溶化,雪後初晴的陽光,卻讓人感覺不到它的溫暖。“真的是下雪不冷溶雪冷,”蘇梅道。陸劍鳴這時沒有說話,這些天,他一直擔心著舅媽的病,現在舅媽的病見好了,他也稍稍的鬆了一口氣。“也不見得?”陸劍鳴突然冒出了一句話來。“老人都是這樣說的。”蘇梅堅持道。
陸劍鳴放慢了腳步,抬頭看了看天空,陽光有點刺眼。他扭頭問蘇梅;“你說,雪的溶點應該是多少?”“““雪?應該和冰的溶點一樣吧?應該是高於零度。”蘇梅答道。“你仔細想想,太陽出來了,氣溫慢慢的升高,當空氣的溫度超過零度時,雪就開始溶化。雪溶化要吸收熱量,由於雪的不斷溶化,空氣的溫度又慢慢的降了下來,當氣溫降到零度以後,雪就停止溶化了。溶化雪的時候,氣溫要高於零度,當氣溫低於零度的時候,雪又停止了溶化,。“你說;是下雪冷、還是溶雪冷?”他問。
蘇梅愣住了,她覺得陸劍鳴的話有道理,可是這“下雪不冷溶雪冷”的話都傳了多少年了?而人的感覺也是溶雪的時候更冷,但她又覺得一時很難駁倒陸劍鳴。“你在狡辯,反正我感覺溶雪的時候更冷,就像現在。”蘇梅道。
陸劍鳴調皮的笑了起來,他說:“老一輩人說的‘下雪不冷溶雪冷’也有道理,那是指人的感覺。在科學還很落後的時候,人往往都是憑自己的感覺來判斷事情。可是從自然界的規律、從物理學的角度來說,應該是‘溶雪不冷下雪冷’。至於說,人為什麼有溶雪更冷的感覺?那是因為雪在溶化的時候,不斷吸收空氣中的熱量,這樣就形成了空氣的對流,空氣對流就造成了風,‘冷天冷在風裏’,所以溶雪的時候,就會讓人感覺到絲絲的寒意。”
“你呀,盡想些別人想不到的、稀奇古怪的問題,我這個大學生都讓你給問住了,我可是服了你了。”蘇梅道。“我是在上初中物理課的時候想起來的,那年冬天,外麵下著大雪,老師正在講水和冰的性質,什麼沸點冰點的,這才讓我想起了這檔子事來。”陸劍鳴回憶道。
“上課開小差,你讀書的時候一定很頑皮。”蘇梅笑著用手指戳了一下陸劍鳴的額頭道。“開小差是會的,可開的都是同課本上有關聯的小差。老師在講課的時候,我常常會由此及彼、由彼及裏的、想一些讓我自己也會覺得奇怪的、又是我想要弄明白的問題。”陸劍鳴道。他又將第一次上初中世界地理課的時候、老師轉動著地球儀,自己向老師提問、在地球上鑽洞的問題告訴了蘇梅。他問蘇梅:“假設在地球上打一個剛能夠鑽進一個人的洞,一直打穿到美國。那麼,我這兒腳先下去,到美國的時候,不是腳先出來了嗎?”“這……這不可能,”蘇梅道。
陸劍鳴笑了,他說:“我知道你會這樣回答,當初老師也是這樣說的,後來我問了幾個同學,同學都這樣回答。我也知道不可能,我隻是假設。國外有一個知名的科學家,曾經說過這樣的話;給我一個支點和一根杠杆,我可以把地球撬起來。這也是假設,在科學上是容許假設的。”“那你說是怎麼回事?”蘇梅問。“你自己去想,一個大學生,讓初中生給難住了,羞不羞?”陸劍鳴開玩笑道。“我可要打你了,你欺負人。你快說呀,到底該怎麼來解釋?”蘇梅催問道。
“當初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所以才問老師、問同學的,我不是有意去為難別人。這個問題在我腦子裏轉了很久,大概有一兩年,閑下來我就會去想,後來我想明白了。我的這個假設可以成立,假若真的可以打一個這樣的洞……”陸劍鳴用手指了指腳前的馬路繼續道:“當你的身體通過了地心,你就會感覺人變成了倒立。現在,地球引力在我們的腳下,所以我們感覺人是直立的。當人通過地心以後,地球的引力就轉換到了人的頭上,就會讓人產生倒立一樣的感覺。”
蘇梅默默的聽著,她覺得確實是這個理。“你怎麼盡想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蘇梅問。“這世界上稀奇古怪的事多著呢,就看你會不會去思考、去想,想到了、想通了,也就不會再覺得奇怪。古今中外許多的發明創造,開始都是因為某些人,有不同於常人的想法而引發出來的。”陸劍鳴道。
見蘇梅來看自己,舅媽很高興。蘇梅將她在醫院門口買的一束鮮花和一袋水果放在床頭邊,她拉著舅媽的手,仔細的問了病情,安慰舅媽要安心治療,不用牽掛什麼。“你這個外甥可能幹了,舅嗎,這可是你前世修來的。”蘇梅說。舅媽被她講得笑了起來,她拉著蘇梅的手道:“姑娘,你真會說話,我是從小看著劍鳴長大的,雖然隔了十幾年沒有見麵,可他待我們比自己的兒子還強。”舅媽注視著蘇梅的臉,她心裏想;這兩個年輕人多麼般配。“你有了婆家沒有?”舅媽問蘇梅。“沒……沒有,還早著呢。”蘇梅有點不好意思。“舅媽,看你說的,操這份閑心做什麼?”陸劍鳴顯得有點不大自然。
陸劍鳴和蘇梅從醫院出來,陸劍鳴說:“我想去看看杜小塗,鐵路學校離這兒不遠,他讀書以後,我還沒有去學校看過他,今天正好有時間。”蘇梅看了看表,“我這一會沒有其它安排,也一起去看看,小塗還認了我做他的姐姐呢。”兩個人就朝火車站的方向走去,穿過一條馬路,到了鐵路學校,尋到了小學四年級(一)班的教室。教室裏空無一人,問了才知道,是在操場上體育課,說操場在教育樓的後麵,於是兩個人就繞著大樓走了過去。
不遠處,一群大概是初中的學生,正在操場上練習扔標槍。操場的另一角,低年級班的學生在練跳遠,陸劍鳴遠遠的看見了杜小塗。
初中班的一個男體育老師,這時候正在給學生講解著什麼,同時還做著示範動作。隨後,老師就讓大家輪流著擲,有人測量距離,有人記錄成績。這時,一個男同學舉著標槍用力向前擲去。突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個擲標槍男生旁邊的幾個女同學、正在嘻嘻哈哈的打鬧著,標槍的尾巴被打鬧著的女同學碰了一下,那支剛脫手的標槍,突然調轉了頭,直奔蘇梅的腦袋飛過來。
因為戴著太陽鏡,可能有點反光,蘇梅一時沒有注意。“啊……”操場上響起一片驚叫聲,學生和老師都被眼前發生的一幕給驚呆住了,“完了,標槍要紮到那個女的臉上了。”他們都這樣認為。
陸劍鳴開始也沒有在意,他根本想不到、朝前扔的標槍會突然橫飛過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間,他出手快如閃電,誰也沒有看清,那支距蘇梅的臉隻差一兩寸的標槍,是怎麼讓他給攥住的。
“啊……”蘇梅驚叫一聲,她的臉立時變得刹白。“媽呀,嚇死人了,”幾個同學喊道。陸劍鳴握著標槍,兩眼冒火的看著學生和老師,他抬手正要將標槍給折了。突然,他的手停住了,“噌”的一下,他將標槍向操場另一頭的一棵大樹擲了過去。
標槍像是被強弓射出去的箭,向遠處的大樹飛去,穩穩的紮進了樹身,槍杆和樹杆幾乎成九十度的直角。“呀……”又是一陣驚訝聲響起,這是同學和老師覺得不可思議而喊出來的。學校的操場有一百多米長,就他們站的地方距那棵樹,少說也有八九十米,如果不是這棵樹,那支標槍可能還會飛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