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妙在院子裏練了套劍法,又沐浴換了身衣裳,連今日買來的大小玩具都整齊擺放在顧昭床頭,心心念念的小徒弟卻還沒回來。
她正準備去草堂看看,就見小孩嘎吱一聲推開了門,看著臉色竟有些蒼白。
不應當啊,鍾妙撓撓頭,師父有這麼嚇人嗎?
顧昭混混沌沌向前走著,被雙溫暖的手搭在肩上。
“怎麼了?”鍾妙彎下腰看他,“被山上什麼東西驚著了麼?怎麼臉色這樣難看。”
顧昭仰頭看向鍾妙的臉,腦子裏回響著柳岐山說的話。
“五百年來,修真界再無人飛升,所有人都在渴求一個契機,一旦被發現,天下無人護得住你。”
“你師父的性子想來你也清楚,如真有這一天,她就算折了自己也會擋在你前頭。”
柳岐山問他:“你要她因你與天下人為敵麼?”
鍾妙見他遲遲不答話,笑意也淡了,蹙著眉伸手探他的後頸,又摸了摸額頭,柔聲問:“沒事的阿昭,師父在這裏,別怕,告訴師父發生什麼了?”
顧昭仰望著她,像是仰望自己的命運。
柳岐山當然不可能看著自己徒弟送死。
到了他這個境界,自然看得出顧昭受過魔神汙染,隻是程度尚輕,想來未曾下手,再過些日子就能消散幹淨。但既然敢動這個心思,就不適合放在鍾妙身邊。
上古秘境靈氣濃鬱,人跡罕至,顧昭既不用擔憂被人抓了做藥丸子,也能借助秘境快速進階,他樂意修仙就修仙,樂意修魔就修魔,隻要別影響鍾妙,柳岐山管修真界去死。
何況又不是關一輩子,隻要達到元嬰,自然就會被踢出來,顧昭沒理由拒絕。
唯一的要求是從此不許提與鍾妙的關係。
“我沒事的,師父,”顧昭蹭了蹭鍾妙的手腕,“隻是聽師祖講了當年摘星大會的事,真駭人,要是我不能進育賢堂,豈不是給師父丟臉。”
“這種小事也值得嚇出一身冷汗?”鍾妙哭笑不得,彈了他額頭一下,“放心吧,隻要你願意去,師父作為客卿長老還有個入學名額呢。”
顧昭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像每一個這樣大年紀的少年一樣好麵子:“師父教我修行吧!我不想靠師父進去,否則豈不是讓人笑話師父的徒弟無能。”
他拒絕了那個完美而誘人的提議。
“小子明白劍尊好意,”顧昭在柳岐山如淵似海的威勢中咬牙喊道,“但小子已發誓為師父效死,此生絕不毀諾!”
如果說鍾妙麵前的柳岐山是頭懶洋洋的布老虎,任由徒弟們藏他的酒灌他的藥,就是跳上他背來滑滑梯,也隻是溫聲讓他們當心摔著。
那麼此刻,麵對不知好歹斷然拒絕的小輩,正如猛獸睜眼寶劍出鞘,柳岐山不必作什麼威脅,因為隻要站在他麵前,就能從那獠牙的腥風間嗅到屍山血海。
顧昭鼻腔中已滿是鐵鏽味,但他仍倔著骨頭不肯退縮,一雙眼睛銳如鋒芒。
柳岐山定定注視了顧昭片刻,這是他第一次將他看進眼裏。
“那麼,”他突然笑了,“你最好記得今日這些話。”
柳岐山給了他一道禁製。
這道禁製會將他的靈氣運轉壓至十餘其一,有如道道枷鎖束縛過於寬廣的筋脈,汲取封印其中靈氣,無論有心人如何探查,也隻會認為他是個稍有些天賦的凡人。
而代價便是無時無刻不處於靈氣衝擊筋脈的劇痛之中。
當然,這痛楚是有回報的,隻要他能堅持下去,那麼有朝一日解開禁製,瞬間返還的靈氣能短時間內將他抬高數個境界,甚而比之順風順水修行的其他先天聖體還要強上許多。
顧昭並不認為自己還有其他選擇。
他其實並不擅長高興,也沒什麼愛好,更談不上人生理想。
還未學會愛,就先懂得恨,還未得到擁抱,就先飽受棍棒。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弱肉強食,命賤如紙——這就是他從這世界學到的一切。
南下路上,顧昭每天都在想那段向魔神祭祀的口訣。
他在逃亡中學到了不少陰損手段,用來逃命很好使,用來殺人自然更好使。隻要七條性命——七條性命算什麼?從前在王府裏,每個月光是他見到的被主子們活活打死的奴仆就不止這個數。
更不用提那些鄉野間的流浪漢,老的小的,縮在破廟裏老鼠一般苟命,隻要他願意,不會比殺雞費更多氣力。
顧昭有數次想要下手,但偏生每每此時,他就想起鍾妙。
如果仙人知道自己救了個魔頭,怕不是會很失望吧?
於是這麼猶豫到了君來鎮,仙人親自來救他,還扮作了他娘。
顧昭不知道娘是什麼樣,鍾妙是第一個擁抱他的人。
顧昭喜歡她大聲喊他名字,喜歡她溫暖的手,喜歡她注視著他,就像是他也很重要。
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他是還未長出獠牙的狼犬,跌跌撞撞追著天上唯一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