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妙這才想起還有這碼事。
她是師父半路撿來的徒弟,沒走過什麼正經宗門拜師流程,對那些上譜刻碟的事一概不清楚,入門後也隻是對著師祖的畫像拜拜,再敬一盞茶,這就算是認在名下了。
到她自己收徒弟的時候就更是隨意,直接摁頭叫了聲師父,什麼程序也沒走,這就算是了。
鍾妙自己懶得折騰,但師父願意帶著顧昭去見見師祖,她還是很高興的。就像撿回家的貓貓收到了父母送的小衣裳,既然拜過師祖,顧昭就不隻是她一人的徒弟,從此鍾山正式將他納入庇護之下。
她知道這是好事,於是向顧昭揮揮手,示意他跟著師祖前去。
師祖的畫像放在草堂最深處的屋子裏,鍾妙還是剛被撿回來時見過一次,隻記得是個很明豔的女修,就算隻是幅畫像,也能看出她開朗愛笑的性子。
據師兄說,鍾妙與師祖眉眼間極為相似,他們暗自揣測這正是鍾妙每次發現師父酗酒,靠一雙眼睛就能將師父盯得坐立不安的緣由。
顧昭得令,心下忐忑,他在早年的流離失所中鍛煉出野獸般的直覺,因此即使他還未曾單獨與師祖說過話,但已隱隱能察覺劍尊遠不像他看上去那樣是個和善長輩,且似乎還有些什麼別的緣由,使他望過來時,眼裏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暗色。
但師父既然開了口讓他去,那顧昭就算是刀山火海也沒有不去的道理,於是摸了摸胸前的獸牙,到底跟在師祖身後一道進去。
柳岐山態度還算和善,一路輕聲問些問題,例如年歲幾何,家住何處,可有什麼親友,又是如何與鍾妙相識。
顧昭一一恭敬作答,行至深處,他們來到一扇烏木門前。柳岐山停頓片刻,推開門領他邁了進去。
一進門,便覺幽深寂冷,方才飯堂內的和樂融融隨著光亮一道被拋在門外。
門吱呀一聲在身後合上。
屋內隻一張小幾,一副掛像,並蒲團若幹,既無香壇,也無燭火,唯有夜明珠幽幽照亮,顯得比凡人的祠堂還冷清些。
柳岐山讀懂了他的神色,淡聲道:“她不喜歡那些,你若有心,摘些時鮮花草就很好。”
顧昭點頭應下。
他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向太師祖叩首。
柳岐山似乎想說些什麼,但並不想打擾此刻,隻站在身後等他再拜結束,似有出神。
顧昭起身,猶豫片刻還是開口問道:“敢問師祖是有什麼要指教小子的嗎?”
柳岐山恍然回神,輕輕笑了一聲。
“你倒是乖覺,跟本尊來此處不怕麼。”
顧昭道:“小子一切聽從師父教導。”
柳岐山嗤笑:“不用耍些小聰明,本尊確有一事要同你說。”
他定定看了掛像片刻,問道:“你可知什麼是先天聖體。”
顧昭自然不知道。
柳岐山本就不指望他回答,道:“一千年前,妖魔出世,衍星樓第三代樓主顧無名自廢修為作出預言:天下大亂在即。當時修真界還算有些骨氣,於是群策群力,召天下豪傑共渡浩劫。並起摘星大會,無道法種族之別,擇其優勝者進育賢堂,共宗門弟子一道養育,作戰備力量。”
“而其中有一誌士,為解圍城之困,以身祭天,竟一力破萬千魔物。”
柳岐山笑了一聲:“那就是第一個被發現的先天聖體。”
顧昭聽至此處,已有汗毛倒豎之感。
“世殊時異,以身衛道的死了個幹淨,蠅營狗苟的卻活了千年。修行沒什麼能耐,場下倒很有些功夫,加之歲月漫長,如今竟長成些參天大樹,勾結起來學凡人玩些權術製衡家天下,正清宗就是其中翹楚。”
他頓了頓,道:“四百年前,衍星樓從故紙堆裏找出了那則預言的下半句——想破此劫,唯有天生聖體。”
“世上許多劫難,往往自人心而起。”
“既然當初能以先天聖體祭天破局,那麼如今自然也可以,能殺一人救天下,又何必費那麼些功夫,打破好端端的太平盛世,”柳岐山閉了閉眼,“那個被選中祭天的,正是你太師祖。”
被魔修圍攻,被正道拋棄,魔修要殺她立威,正道貪圖她一身血肉,所以她死了,對外隻說困戰中不敵隕落——如果不是他不甘心追蹤過去,找到那一方沾了血的傳訊玉符。
她臨死前還在囑咐他快逃。
畫像中的清麗女子仍是一副笑顏。
“妙妙說過,你是個聰明孩子,”柳岐山轉頭看向顧昭,“你應該明白本尊同你說這些的緣由。”
顧昭睜大眼睛,他聽見心髒撞擊肋骨的聲音。
咚咚,咚咚。
“我是那個先天聖體?”
柳岐山垂眼看他,像是悲憫,又似乎覺得荒謬。
“不錯。”
顧昭神思不屬地出了門,柳岐山沒有送他。他走了幾步回頭望去,正瞧見柳岐山彎了腰用袖子細細拭去案幾上的浮塵。
很突兀的,他腦子裏冒出一句話。
世人口中的無上劍尊,看起來卻像枝將折未折的枯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