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蓮妮把門開得大大的,讓客人進來,來者是個矮小的圓臉女人,頭發花白。
“下午好,”伊蓮妮說。“肯圖馬裏斯先生讓我等你來。請進。”
“這一定是迪米特裏了,”那女人立即說,走到男孩身邊,孩子手支著頭,坐在那兒沒動。“來,”她說,手伸向他。“我打算帶你們到處走走。我叫娥必達?肯圖馬裏斯,不過請叫我娥必達。”
她的聲音裏有一種勉強的快活,那種熱情隻有你帶一個嚇得要命的孩子去拔牙,努力振作精神時才有。他們從陰暗的房間裏出來,站到下午的明媚陽光中,往右轉,走了。
“最重要的是水的供應,”她開口說,語調平淡,顯見得在這之前她已多次帶新人參觀過。無論何時隻要有新來的女人,她丈夫都會派她來迎接。不過這是第一次她說話時有孩子在場,所以她知道她得修飾一下她通常透露的有些東西。在描述島上的設施時,她一定得控製自己,不要讓內心的刻薄話隨口冒出來。
“這個,”她指著山腳下一個很大的蓄水池開朗地說,“就是我們蓄水的地方,也是社交場所,我們大家在這裏待上很久,聊天、交流彼此的消息。”
其實,他們得爬涉幾百米到山下取水,然後又帶著水一路走回去。這件事帶給她的憤怒已讓她無法用言語表達。下山取水她還能應付過來,可有些人比她殘疾得厲害,一個空罐子幾乎都無法扛動,更別說裝滿水後了。娥必達來斯皮納龍格之前,可說沒端過一杯水,現在挑滿滿一桶水不過是生命中每日的折磨。她用了幾年時間才習慣。對娥必達而言,情況可能更具戲劇點。她出生於哈裏阿的一個富裕家庭,十年前,她還沒來斯皮納龍格時,對手工勞作完全陌生,那時她做過的最難的活不過是繡一塊床單。
像往常一樣,娥必達介紹這座島時擺出一付勇敢的姿態,隻展示積極的一麵。她帶伊蓮妮?佩特基斯參觀了幾家商店,仿佛那是伊拉克裏翁最好的商店一般,告訴她兩周一次的集市在哪裏開,他們在哪裏洗衣服。她帶她去藥店,對大多數人來說,那是所有建築中最重要的。告訴她麵包師的爐子哪幾天開,小酒館就隱藏在一條小巷裏。告訴她牧師稍後會來拜訪,不過同時,她也向他們指出牧師住的地方,還領他們去教堂。她對迪米特裏很熱心,告訴他市政廳每周一次為孩子們演出木偶戲,最後,她指出學校在哪裏,今天那裏空無一人,不過每周有三個上午,島上為數不多的孩子們會來上課。
娥必達告訴迪米特裏跟他年紀相仿的孩子的情況,描述孩子們一起玩的遊戲和樂趣,試圖從他那裏得到微笑的獎賞,可是無論她多努力,他的臉仍然沒有表情。
有些事情令人不安,行將發生在斯皮納龍格,今天娥必達克製著沒提起,尤其是有孩子在跟前。盡管許多麻風病人起初對這個小島提供的避護很是感激,不久他們就清醒過來,認為他們是給遺棄了,覺得他們的需要中僅有很小一部分得到滿足。娥必達看得出伊蓮妮不久就會意識到苦難吞噬了許多麻風病人。苦難彌漫在空氣中。
第四章(4)
做為島主的妻子,她處境為難。佩特羅斯?肯圖馬裏斯已經被斯皮納龍格的居民選為領袖,可他最重要的任務是作為調停人和中間人與政府溝通。他很理智,知道克裏特島的權力界限,可是娥必達看到他不停地與隔離區上少數大吵大鬧、有時甚至和相當激進的人鬥起來,有些人覺得他們受到虐待,有些人不斷地煽動鬧事要求改善島上設施。在肯圖馬裏斯上任以來的這些年內,即使他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有人還覺得他們隻是土爾其人廢墟上的暫住者。在他的協商下,政府按月發給島上每位居民二十五德克拉馬,同意建造新的公寓樓、開設像樣的藥店和診所,要求定期從克裏特派醫生來探訪。肯圖馬裏斯還製定方案,將土地分配給島上每位居民,因為他們希望能自己種植水果、蔬菜,自己吃也行,在每周的集市上出售也行。一句話,他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已經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可斯皮納龍格人的要求總是更多。娥必達對丈夫能否達到他們的期望沒有把握。她天天為他擔憂,他和她一樣,已經五十多歲了,可健康狀況欠佳。在爭奪他身體的戰役上,麻風病開始占了上風。
娥必達來這裏後親眼目睹了這裏的巨變,大部分變化都是她丈夫努力的結果。然而不滿之聲仍甚囂塵上。水的問題最令人不安,到夏天尤烈。威尼斯人的供水係統,還是幾百年前建的,他們架設管道將雨水引下來,儲存在地下的水箱中,以防蒸發。真是巧妙又簡單,不過現在管道開始破裂。目前每周從克裏特島送來淡水,但不夠二百多人飲用涮洗。即使有驢子的幫助,對大家來說,這也是每天一次的掙紮,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或跛腳的人。到冬天,電是他們最需要的。島上幾年前就安裝了發電機,嚴寒的十一月到來年的二月間,大家都盼望著溫暖的快樂和黑暗中的光明。可事實並非如此。發電機才用了不到三周,就壞了無法再用;要求運新部件來更換,可總被忽視,機器遺棄在那裏,差一點被茂密的野草給全部蓋住。
水和電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須品,大家全都明白,特別是水的供應不足,可能縮短他們的生命。娥必達知道,盡管政府不得不讓他們的生活過得去,改善他們的承諾不過是敷衍了事。斯皮納龍格居民怒不可遏,她也一樣憤怒。為什麼,在一個高山高聳入雲、冬天雪峰清晰可見的國家,他們要限量用水?他們想要穩定的淡水供應。他們馬上就要。結果吵個不休。男男女女,有些人還是瘸子,大家就應該如何做吵得一塌糊塗。娥必達記得有一次,有一組人說要炸掉克裏特島,另一組人建議綁架人質。最後,他們認識到他們是一群多麼可憐散漫的人,沒有船、沒有武器,最起碼的是,幾乎沒有力氣。
他們能做的便是盡量讓人們聽到他們的聲音。佩特羅斯的辯才和外交能力成了他們最有價值的武器。娥必達盡量讓自己和其餘的人之間保持一定距離,可是仍有人喋喋不休地在她耳邊訴說,大多數是女人,她們把她當做她丈夫的傳話筒。她厭倦極了,私底下向佩特羅斯施壓,下次競選時不能再參選了。他付出的還不夠多嗎?
當她領著伊蓮妮和迪米特裏繞著島上的街道漫步時,娥必達把這千萬般想法放在心裏。她看到她們一起走時,迪米特裏緊緊抓著伊蓮妮被風掀開的裙邊,好像那樣會舒服些,她暗暗歎了口氣。將來這個男孩在島上命運會是什麼樣的?她甚至希望不要太長就好。
第四章(5)
伊蓮妮發現迪米特裏輕輕地拉著她的裙子能讓她很安心。這讓她想起她不是一個人,還有人需要她的照顧。就在昨天,她還有丈夫和女兒,前天,在學校裏,還有一百張饑渴的臉抬頭看著她。他們全都需要她,她為此神彩奕奕。這是個新的現實,難以掌握。有一刻,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這個女人是喀邁拉
,領著她在冥府裏參觀,告訴她哪裏是亡魂涮洗裹屍布之處,哪裏是他們購買虛幻的限量食物之處。然而,她的理智告訴她這全是真的。並不是卡戎
而是自己的丈夫將她送到地獄,把她留在這裏等死。她停下腳步,迪米特裏也停了下來。她的頭垂到胸口,隻感到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裏湧出來。這是她第一次失去控製。她的嗓子緊得好像不讓她再呼吸,最後她不顧一切地大口喘氣,將空氣吸進肺裏。娥必達此時是這般實際、這般公事公辦地轉身向她,抓著她的胳膊。迪米特裏抬頭看著這兩個女人。他今天第一次見到媽媽哭泣,現在又輪到他的老師。眼淚順著她的臉頰蜿蜒而下。
“別不好意思哭,”娥必達溫和地說。“這孩子在這裏會見到大量的眼淚。相信我,眼淚在斯皮納龍格可以自由灑落。”
伊蓮妮把頭埋在娥必達的肩上。兩個路人停下來看著她們。倒不是好奇看到一個女人哭泣,而隻是對新來的人好奇罷了。迪米特裏眼望他處,伊蓮妮的哭泣招致路人觀看讓他倍感難堪。他希望腳下的土地就像他在學校裏學到的地震那樣突然裂開,把他吞下去。他知道克裏特經常有地震,可為什麼今天沒有呢?
娥必達看出迪米特裏的感覺。伊蓮妮的抽泣也開始影響到她了:她非常同情,可是她想讓伊蓮妮別哭了。還好,他們剛才正好停在她家外麵,她毫不猶豫地把伊蓮妮帶了進來。進門的那一刻,她意識到她家的麵積與伊蓮妮和迪米特裏剛搬進去的地方相比差別多大。肯圖馬裏斯的家,島主官邸,是當年威尼斯人侵占這座島時建的,它的陽台可以用“宏偉”兩字來形容,前門上還有柱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