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娥必達他們住在這裏有六年了,她確信丈夫在每年大選中都能贏得多數票,也從沒想過住在別處會是什麼樣。當然,現在是她不想讓丈夫繼續連任,如果佩特羅斯決定不再連任島主,這座房子便是他們要放棄的東西。“可是誰來接任呢?”他問。這倒是真的。僅有的那幾個聽說想自薦的人沒什麼支持者。他們當中有一個是帶頭煽動者,名叫西奧多羅思?馬基裏達基斯,盡管他的幾點目標聽上去很合理,可如果他真掌權的話,對整座島而言將是災難。他缺乏外交手腕,那意味著政府許諾的一些東西可能會給撤消,有些利益很可能會被政府悄悄收回而不是增加。還有名競選者是塞普羅斯?卡紮基斯,一個和藹但軟弱的人,他對這個位置唯一的興趣隻是確保他能住進斯皮納龍格上人人都覬覦的這座房子。

房屋裏麵的布置更是與島上其他家庭天差地遠。從地板到天花的落地窗讓陽光全灑進來,照在三麵牆上。房中央天花上一根灰蒙蒙的鏈子垂下華美的水晶吊燈,五彩水晶那不規則的小圖案投射在淺色牆上,像萬花筒的圖案。

家具很舊了,不過還很舒適,娥必達做手勢讓伊蓮妮坐下。迪米特裏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看看相框裏的照片,又盯著有玻璃前門的櫥櫃,櫥櫃裏擺著代表肯圖馬裏斯一家大事記的東西:蝕刻的銀製水壺、一排蕾絲線軸、幾件珍貴的瓷器、更多的相框,最最迷人的是,一排排的小士兵。他站在那裏,盯著櫥櫃好幾分鍾,不是透過玻璃看這些物品,而是被自己的倒影給迷住了。對迪米特裏來說,他的臉跟他站的這間屋子一樣奇怪,他略為不安地與自己的目光對視,仿佛不認識那回望他的黑色眼睛。這個男孩,他的整個世界不過是聖尼可拉斯、伊羅達,還有幾個小村莊,他的表兄、姑姑、叔父住在那裏,他覺得自己給送到了另一個星係。他的臉印在擦得錚亮的玻璃上,在他身後,他可以看到肯圖馬裏斯夫人、被肯圖馬裏斯夫人擁抱著的佩特基斯夫人,佩特基斯夫人在哭泣,肯圖馬裏斯夫人在安慰她。他看了片刻,重又看著自己的眼睛,再度研究那些整齊列隊的士兵。

第四章(6)

當迪米特裏轉過身來對著這兩個女人時,佩特基斯夫人已恢複了鎮靜,她向他伸開雙手。“迪米特裏,”她說,“我很抱歉。”她的哭令他既震驚又羞愧,他突然間想到,她可能是想念她的孩子們了,就像他想念媽媽一樣。他盡量想像如果他媽媽給送到斯皮納龍格而不是他的話,媽媽會有什麼樣的感受。他牽起佩特基斯夫人的手,緊緊攥著它們。“不用抱歉,”他說。

娥必達消失在廚房裏,為伊蓮妮煮咖啡,用糖水和幾滴檸檬為迪米特裏做檸檬汽水。當她回到客廳裏,發現客人們坐了下來,在安靜地說話。男孩看到他的飲料頓時兩眼放光,他一口氣把它喝得見了底。而伊蓮妮,連咖啡是甜還是淡也辨不出來,可是她覺得自己給裹在娥必達溫暖的關心中。以前她總是向別人表示同情,她發現接受同情比付出更難。她得接受這種轉變的挑戰。

下午的光線慢慢暗了下來。有幾分鍾,他們坐在那裏各想各的心事,隻有小心翼翼發出的杯子叮當聲打破這沉靜。迪米特裏慢慢喝著第二杯檸檬汽水。他從沒進過這樣的家,這裏燈光照耀得如同彩虹圖案,椅子比他睡過的床還要軟。一點也不像他自己家,自己家的每張長凳到晚上都是睡覺的地方,每張地毯一卷就是毛毯。他還以為人人家都是這樣過的。可這裏卻不是。

等他們喝完飲料,娥必達開口了。

“我們還要不要再走走?”她問,從椅子上站起來。“有人等著見你。”

伊蓮妮和迪米特裏跟著她出來。迪米特裏很不想走。他喜歡那裏,希望有天能再去,慢慢喝著檸檬汽水,也許還能鼓足勇氣請肯圖馬裏斯夫人打開櫥櫃,讓他仔細看看那些士兵,也許還能拿起來。

街那頭有幢建築比島主官邸要新幾百年。明晰筆直的線條,讓它少了份他們剛剛離開的那幢房子的古典美。這座實用建築便是醫院,他們的下一站。

伊蓮妮和迪米特裏來的這天正好是醫生從克裏特過來的日子。佩特羅斯?肯圖馬裏斯為提高麻風病人的醫療措施與政府鬥爭,其成果便是醫院改革和這幢建築。第一關先是勸說政府為這個計劃撥款,其次說服政府派一名細心的醫生,在不感染他自己的情況下過來幫助他們。最後政府發慈悲,同意了所有要求,每周一、三、五,醫生會從聖尼可拉斯過來。克裏斯多?拉帕基斯醫生毛遂自薦,接下了許多同事都認為危險而莽撞的任務。他是個快活的紅臉膛家夥,三十剛出頭。醫院皮膚科裏的同事們都喜歡他,斯皮納龍格的病人們都很愛戴他。龐大身軀便是他享樂主義的表現,是他信念的寫照,他認為此時此刻便是你擁有的全部,所以你最好還是盡情即時享受。拉帕基斯醫生還是個單身漢,他家在聖尼可拉斯頗有地位,他的單身令家人十分失望。他自己也清楚,在麻風病隔離區工作對他的婚姻前景沒有幫助。可他不會為此太過煩惱。他做這份工作,能給這些可憐人的生命帶來點改變,哪怕有限,已讓他十分享受。在他看來,一切沒有來生,沒有第二次機會。

拉帕基斯醫生在斯皮納龍格上主要是治療傷口,建議病人要做好特別預防措施,告訴他們如何鍛煉才能幫助他們。每當有新來的病人時,他總會做個全麵檢查。隨著醫生日的引進,隨著整個社區對這個病的逐漸了解,島上士氣大大提高,大部分病人的健康狀況得到改善。他強調幹淨、衛生和物理療法,叫他們早起,讓他們覺得從床上起來並不是為了病情繼續惡化。拉帕基斯醫生剛來斯皮納龍格時,許多麻風病人的生活條件令他震驚。他知道要保持良好的健康,最重要的是保持傷口清潔幹淨,可當他第一次來時,他發現有種類似冷漠的情緒彌漫在大夥中間。他們感覺被拋棄,這是要命的,這座島給他們帶來的心理傷害遠比疾病造成的身體損害更嚴重。許多人不再為活著煩惱了。憑什麼他們就該這樣?生命已停止騷擾他們了。

對人們的思想和身體,克裏斯多?拉帕基斯醫生都加以照料。他告訴他們,一定會有希望的,他們不應該放棄。他武斷又直率地說:“如果你不清洗傷口,你會死的。”他很務實,心平氣靜地告訴他們真相,滿懷感情地表達他的關心。他也很有經驗,準確地告訴他們,自己照顧好自己有多重要。“你要這樣清洗傷口,”他會說,“如果你不想失去你的手指和腳趾,你得這樣鍛煉你的手和腿。”當他告訴他們這些事情時,還示範動作。他讓所有人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認識到幹淨水的絕對重要性。水就是生命。對他們而言,是生存與死亡之間的區別。拉帕基斯是肯圖馬裏斯的熱心支持者,在為淡水供應遊說政府時,他全力支持,因為那可以改變整個小島,讓今後生活在這裏的人有可能痊愈。

“這就是醫院,”娥必達說。“拉帕基斯醫生在等著你。他剛剛看完門診病人。”

伊蓮妮和迪米特裏發現自己站在墳墓一般冰涼潔白的空間裏,靠著房間的一麵牆擺著一長溜椅子,他們坐了下來。沒多久,拉帕基斯醫生走出來接待他們。伊蓮妮和迪米特裏輪流做了檢查,給醫生看他們的斑痕,拉帕基斯仔細研究它們,親自檢查了他們裸露的皮膚,尋找甚至連他們自己也沒注意到的病情惡化跡象。臉色蒼白的迪米特裏背上、腿上有幾塊大而幹的斑痕,說明在這個階段他結核樣損傷危險不大。而伊蓮妮?佩特基斯的腿和腳上的發亮的小塊感染更讓拉帕基斯醫生擔心。毫無疑問,她得的是那種致命的結節型麻風病。在出現這些症狀之前,她可能得這病有一段時間了。

這男孩還有可能痊愈,拉帕基斯沉思。而這個可憐的女人,她在這個島上的時間不多了。不過,他的臉上絲毫沒有流露出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