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結局) 救贖(1 / 3)

齊齊在北京實習了半年有餘,生活節奏被安排得極快,可即使這樣,半年前的零碎仍無孔不入地穿插到工作縫隙,讓人有透不過氣的感覺。從未想過一個人的影子可以這樣長久地烙在別人心上,若即若離,擺脫不掉,而也許是齊齊自己對那個殘酷的結局感到不願。當再次踏足這座城市,袁藝費盡心思找到自己後所說的話在腦海飄蕩,費母的病難以根治,半年多來始終在住院,開刀數次,費誠兄弟想盡一切辦法籌錢,至今仍有近三十萬的手術費缺口,一個月前,費誠想到那筆醫院賠款,已重新提起訴訟•;•;•;•;•;•;

齊齊去了一趟禮品店,隔著玻璃見到四壁炭黑,顯然這麼長時間費誠從未著手生意。今天是九月二十五,袁藝說這是費誠五年來第二次在真正的祭日去祭奠他父親,而第一次就是兩年前。坐車行駛在盤山公路上,齊齊記起那天因自己記錯日期讓費誠在祭拜後遇到家人,從而揭開了這個年輕男孩不可思議的過去。往後的事現在看來有種離譜的模樣,可它又真切得仿佛就在昨天。齊齊都清晰地記得兩年前費誠也是穿著現在這件黑色風衣在碑前默默跪著,不知想些什麼。

費誠被沒有遮掩的腳步聲驚醒,看到齊齊時有片刻驚詫與猶疑,之後說:我嫂子讓你來的?

齊齊默默走近,與費誠並排跪下,她感覺得到現在的費誠顯然刻意保持平靜,但內心仍如半年前一樣激流洶湧,這半年來他沒有平靜過。

“你和你爸說些什麼?”

“我在懺悔,我跟他說我錯了。”

“你沒有錯。”

“嗯?為什麼?”

“起碼你心裏一定不承認你錯了。”

“不!我是錯了!”費誠麵目顫抖,看一眼齊齊後又麵朝墓碑,以近乎咆哮的聲調大聲說:是我錯了!爸,是我的錯,從當年到現在,我一直都是錯的,我任性,我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你說得對,如果我一步走錯路,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淚水滾滾落下,費誠嘶聲道:爸,我現在好無力,我連媽都保護不了,這麼多年我未盡孝道甚至讓她積鬱成疾,這一切是我咎由自取,兒子百死莫贖!

“你還要自欺欺人!”齊齊難以克製地再卷入愛人的傷痛,哽咽著道:費誠,你不覺得自己活得很累嗎!事實怎樣,你比誰都清楚,當年你離家出走想要實現自我,這有什麼錯?你是個信仰堅定的人,任何人或事都難以改變,可你爸的死讓你自我逃避,這麼多年你內心掙紮,對自己的抉擇既深信不疑,又怕這樣的念頭會讓你更加擔負不起父親身死的重量,你怕自己這樣會更加忤逆,更加不孝!最後,當你不敢麵對自己的內心時,你做任何事都舉棋不定,一時的放任自我都會讓你感到不安。費誠,我拜托你不要這樣,你爸的死不是你的錯,如果你想讓他安息想讓你家人快樂,那就拋開過去,不要再糾纏在悔恨裏,你會成功的,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兒。

費誠雙目赤紅,仿佛野獸般粗重地喘息,直到腦海中想到什麼,他激動地戰栗道:是,也許你說得對,可你永遠不了解那段過去有多麼殘酷,殘酷得讓人不敢反抗。當年爸爸過世一個月後我才又回到家,那時他的葬禮都已經完了,我一進家門就被哥哥哭喊著趕到樓下,我大聲問為什麼,他說爸已經死了,是因為我而死的。我不敢相信,要衝上去看我媽一眼,問她到底怎麼回事,可是哥哥一直攔著,到最後連樓裏鄰居也一個個自發堵在樓道,他們冷眼看我,那種眼神足以讓任何人害怕,好像我不是人是野獸,他們說我是忤逆子,不配有親人。我一直在掙紮,掙紮,往後一周內我整天坐在樓下,晚上靠著長椅休息,漸漸地向人打聽到爸爸的死因。的確,他因我而死,我比世上任何人都可惡,我想要向媽懺悔卻連門都進不去,最後小區保安在征求居民同意後將我趕走。之後的日子沒有陽光,麻木、痛苦、悔恨、絕望,白天在大街上無所事事,一到夜晚,我去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商場容身,可我不敢入睡,因為我知道自己會做什麼惡夢,我很害怕。這期間,我從未間斷想要回到家裏,可始終沒用。身上的錢漸漸花光,當我再去銀行取錢時,卻發現賬戶上多了八千六百塊。八千六百塊•;•;•;•;•;•;這是個奇怪的數字,我當時沒多想,隻以為媽原諒我了,她打錢給我,我終於可以回家了。可是——可是當我想到從前——想到從前的事時,我開始明白八千六百這個數字的含義——從小到大,爸媽對我和哥哥開玩笑說他們隻會養我們到十八周歲,過了十八歲,我們就應該自己賺錢自力更生,他們還特意估算十八歲以前我們每天的花費包括衣食住行大概在一百左右,每天一百塊•;•;•;•;•;•;這個玩笑不止說過一次,我印象很深刻,所以很快我明白了這八千六百的意思——因為從那時起,距離我的十八歲生日還有八十六天!媽她太傷心了,她這是在告訴我,她養我到十八歲的承諾已經兌現,從此我們沒有任何關係!

這段回憶不知被品嚐過多少回,到現在費誠的講述似乎都多了一點看客似的雲淡風輕。

“我不能再傷害她,無論對與不對,她想我怎麼做,我都一定照辦,齊齊你能否理解,我一生的青春在離家出走的那一刻已經耗盡了•;•;•;•;•;•;”

“這就是——這就是令你最心痛的過去嗎?”齊齊喃喃道:可為什麼你有時又變得那麼自信高亢,你告訴我你的能力不容世俗概念所質疑,居其位謀其政,你不上學卻能做好許多事,你為我證明了屈從於社會教條是多麼無知可笑,你的未來原本自五年前就該是美好的,隻不過因為你父親•;•;•;•;•;•;如果•;•;•;•;•;•;

“沒有如果,你還不明白嗎?沒有如果!”

齊齊臉色平靜道:費誠,你告訴我,我該怎樣幫你,我怎樣才能讓你從過去中解脫出來,我想看到你變回原來的樣子•;•;•;•;•;•;

“我不知道,也不會去想,現在我隻想籌錢為我媽治病,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費誠俯身朝墓碑磕了個頭,便起身走了。

一周以後,齊齊再見到費誠時遞給他一個紙袋,說:這裏麵有九萬塊,其中五萬是我向七嬸借的,她早知道你家裏的事,我以你的名義去借,她很爽快。剩下的其中兩萬是屁稿兒的,你大概不曉得,我在北京那段時間曾抽空去看過他一次,他在那裏的出版社找到工作,雖然比賽不成功,他托我把這兩萬塊交給你,說他以往前前後後向你借的錢大概就是這個數。最後是我這半年多來的實習工資,兩萬——就是這些了。

費誠沒有拒絕,低聲說謝謝。

“還有,”齊齊忍不住眼角酸痛:我們的禮品店呢,你真的不打算再開下去嗎?我們付出了那麼多——這段日子,你雖然對它不管不顧,但卻一直沒有和學校解除合約,你心裏一定希望把它開下去,對嗎?

費誠顫聲道:我會問我媽,如果她同意,我就會開下去。

齊齊抹去眼角的淚,強笑道:如果店還在的話,你也許不會太缺錢——算了,這都是廢話,現在還有二十萬的缺口,我聽說你對這次與醫院的官司很有信心,是嗎?

“嗯,這次不會讓他們有狡辯的機會。”

“我們先去看你媽媽。”

費誠在提交訴訟申請後,法院審理需要很長一段時間,開庭前的日子顯得淒愴,讓人有心悸的感覺。齊齊在正式工作前有一個月假期,她恍覺半年的離去平添許多惆悵,這座城市有許多等待追憶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