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費誠點頭道:今天累了,先到店裏休息一下。
晚間十點鍾,東莞一條街熱鬧的時候已大致過去,費誠他們並未直接回禮品店,因齊齊心情轉壞,便又提議散步。費誠無可無不可,也溫柔地遷就她。
齊齊稍放鬆地倚在費誠肩頭,一時浮想聯翩,生怕靳揚太衝動以至局麵不可挽回。再者,自己即使去了又能幫到他什麼,不能再說些多餘的話勸他放棄,更不可能站在他一邊去對抗說服他父母,說到底,這是別人家裏的事,自己不該插手。她這時想到靳揚從前侃侃而談說社會發展的弊端,當一代人從抗爭中走過不再年輕,他們會對自己的觀念絕對固執,可沒想到下一代人反抗的對象正是他們當年追求的真理,中國人從上世紀知識匱乏時代下對知識的渴求走到如今對教育教條的反抗,這一切無人可以改變,因為它是社會發展,但當它反映在具體個人上時,就變得無比殘酷。靳揚沒有錯,似乎正確的永遠是最年輕的那一代,因為反抗是恒久的真理。
正心情矛盾得幾乎要入睡時,卻忽然聽到幾聲鳴笛,齊齊愕然朝聲源方向看去,隻見一輛消防車正駛入巷子裏,而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巷子裏竟隱隱有火光黑煙。
看到這場景的刹那,費誠腦袋一蒙,思緒被憑空抽出一片斷層,緊接著才不安地感到這一幕好熟悉。
齊齊站高點望那火光的大致方向,頓時焦急道:我們快回店裏!
費誠早已飛奔而去,一路上見人流湧動,很多人從夢中驚醒。禮品店閘門半開著,裏邊火光衝天。齊齊駭然望著這一切,隻感驚訝與傷痛滿口,卻喊不出聲。很快,消防員拉出警戒帶,但店裏全是易燃物品,火勢已明顯控製不住。
費誠扭曲的臉上布滿猙獰,忽然咬牙蹦出幾個字:王福居——混蛋!
齊齊聞言啞聲道:是他?
順著費誠手指的方向,齊齊看到牆壁一角有幾個被熏黑的大字:小子,行有行規。
一時間,憤怒與仇恨交織湧上心頭,王福居的報複終於來了。
無數心血如今毀於一旦,齊齊痛到哭不出聲。費誠僵硬的身軀終於痙攣著垂下,半跪在地麵,臉上的猙獰與恨意卻越加濃烈。
齊齊深怕他忍著怒火不發泄會幹出傻事,哽咽著大聲道:費誠,我們去報警,這是故意縱火!
縱然費誠在平常時候表現得多麼無所謂,可齊齊知道這個店是他無比重要的精神寄托,他亢奮時所有的熱情傾注於此,示意時也隻能有這樣唯一一個依靠,甚至於這個店是他多年來潛藏於心底那個抗爭念頭的基礎。無法想象他此時的劇痛。
齊齊俯身抱緊他肩頭,隻覺得他的身體在劇烈顫動。
忽然,費誠眼皮一挑,望向店門左首的那扇窗戶。齊齊瞬間明白他的心意,將他抱得更緊阻止他衝動,大聲哭道:費誠,你冷靜點!禮物沒了我們可以再買,過幾天你還有事要做的!
費誠的喉頭收緊,那裏醞釀的咆哮許久都發不出來,眼前的火光與夜色重重疊疊,仿佛刻意加濃加重這所有的哀傷。
等到火勢全消,店裏已是一片狼藉,四壁炭黑,禮品損失十之八九,連裏間費誠的臥室也沒有一瓦之全。當夜,齊齊逼著費誠到校舍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趕來,到店裏時見四周鄰裏店鋪都議論紛紛,有的人善意詢問,費誠心煩意亂,將店門一鎖,找出把椅子坐下。
齊齊滿心淒涼地望著四周,頓時又一陣眼角酸痛,她大致估計這次的損失在萬元以上,這還是幸好自做回收業務以來店裏貨物流動快,存貨一直不多。那台剛買的護法儀已經報廢,齊齊盡早打電話又訂了一台。至於店裏的現金存折這些費誠幾年來的積蓄也全部毀了,存折沒了還好,但現金損失又是幾千塊。
費誠坐著低眉沉思,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齊齊低聲問道:“你打算怎麼辦?”她心裏明白如果王福居想要報複,那麼目的已經達到了,但他若想借此逼費誠放棄回收業務就是妄想了。
“報警吧——讓警察來處理。”
“嗯,”齊齊慶幸他還算冷靜,又道:七嬸已經知道這裏的事,她在公安係統有熟人,會幫我們的。
費誠的內心壓抑不一,遠不如表麵那麼平靜,他甚至覺得自己終究一事無成,帶給別人的始終是麻煩與痛苦,那麼又有什麼臉麵在幾天後與家人見麵重歸於好。十八歲那年離開家,之後的無數經曆,孤獨、辛酸、痛苦、絕望,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會一直走到現在,心裏唯一的希望是獲得別人原諒,而源自過去的痛苦折磨無時無刻不在身邊。自己的未來在哪裏,我又該何去何從?這是費誠曾一再回避的問題,這時水落石出般再也遮掩不住。
“你今天不是要去靳揚那裏嗎?時候不早了。”
齊齊心中苦悶,知道靳揚那邊的事也刻不容緩,需要自己去開導。
“那你呢?”
“今天沒事做,我待會兒一個人出去散散心,你回來時打給我。”
齊齊嗯一聲,心想隻要幾天後的費母生日沒到,費誠就不會喪氣到什麼地步,至少現在不用擔心什麼。
再收拾一些東西後,齊齊便出門去。直到晚上回來,她眉頭緊鎖著,對費誠道:靳揚情緒很不穩定,有幾天沒去上學了,一直在家裏和他爸媽僵持——我勸不過來。
費誠一點不奇怪,輕聲道:如果能勸過來就不會是現在這樣了,放心吧,我找機會和他談。
齊齊囁嚅著,知道費誠看穿自己心思,她轉移話題道:這幾天我們先把店裏收拾幹淨,之後還得找人重新裝修,估計要一段時間的,你最近的住宿還是我來安排,好嗎?
費誠微點頭,沉默一會兒,忽然道:你馬上要去實習了吧。
神色一滯,齊齊黯然點頭:去北京,要比較長一段時間。
費誠笑道:真是有點羨慕你。
“為什麼?”
“現在我覺得,像一個普通人一樣上大學、實習、參加工作也沒什麼不好,何必一定要標新立異呢?”
齊齊愕然。
即使眼前的事再怎樣重要,費誠都想拖著一直到費母生日之後,這兩天報警的事暫時按下,店裏隻是簡單收拾等待裝修。費誠整日或散步或呆坐,獨自一人,心無旁騖,仿佛收斂身心接受洗滌,時間流逝而他靜止。等待中的時光容易浮躁,更脆弱得彈指即破,承載不了任意一點完整的回憶;零碎片段如潮湧,將生活割裂得一片混沌。未來的坐標水平如鏡,費誠卻像重踏過身後的千百嶺峰,惶恐得始終低著頭,這樣脆弱的旅行容不得一點多餘的瓦礫。
齊齊忙得兩頭轉,一邊百般勸導靳揚不見效,另一邊又看著費誠站在廢墟上沉思而不敢動嘴,恨不能將兩個冤家搓成一個人。
這天,靳揚硬被逼著來禮品店找費誠談心,剛進門時就讓眼前景象嚇一跳,齊齊含糊其辭說了失火一事,同時打眼色給費誠。
費誠早先與齊齊約好勸靳揚,這時身臨其境,一想到要說的話,卻難以抑製地一陣反感,呆坐半天說不出一個字。齊齊急得額上冒汗,又不能催促,心想自己天真得讓離經勸叛道,這本身就是個錯誤。
最終,見費誠神思恍惚欲言又止的模樣,靳揚冷笑著揚長而去,心裏對那個悲劇故事不由得打個問號。
齊齊失望地頹然坐下,費誠皺眉道:對不起。
“算了,這怎麼能怪你,明天要早起,做做準備吧。”
費誠忽然想起費洋最近出差要明天中午才能回來,家裏準備的事無人照料,自己是不是該今天去一趟。正猶豫著給袁藝打電話,冷不防已見她直闖進來,眼中含淚,捂著嘴哽咽道:費誠,你這裏到底怎麼回事?
費誠眼皮一跳,機械地說:沒什麼,一場火災。
“不對,不對,”袁藝厲聲道:媽怎麼會曉得,她為什麼說你被人害了?那王福居又是誰!
“什麼意思?”費誠茫然道,瞬間望向齊齊。
齊齊搖頭道:我沒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