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偶爾她會抬眸望著他,那目光中有依戀,有迷茫,還有決絕。
他常常被這目光看的心驚,曾多次請了李巾眉、秋蘭進宮陪她說話,幫她開解。然而她對她們,依然沒有什麼反應。
康團兒來時,她會略略有些不同。
康團兒是孩子,記性差。
他常常坐在她床畔玩著九連環,有時候說漏嘴,便會喜滋滋道:“這個我留著,日後給小侄兒玩。”
她便勾一勾嘴角,繼而淌了眼淚。
他見她沒有反應,並不氣餒,隻如平日一般,不厭其煩的問上一回:“可要下地走走?”
她身上夾板已經取下,其實是能略略走一走的。
她同樣沒有反應。
偶爾在夜裏,她會不同。
她常常在夢裏驚醒,繼而全身發抖緊緊偎依著他。
隻有這個時候,他才能感受到,他的阿狸還活著,還在他身邊。
時間如流水而過,一晃便到了年底。
大年夜,他隻去宮宴上露了個麵,便急急趕回。
隨喜本等在院門口,立刻跟著他往書房走。
“喬家老夫人病重,沉屙難起。喬家隻對外聲稱是風寒,捂了許多時日。”
蕭定曄立刻道:“可去探問過郎中?”
隨喜目光炯炯,含笑道:“問過,那郎中道,老太太隻怕就是這幾日的事情。看情況,喬家一定是要等半月後上元日,殿下迎娶喬姑娘之後,再對外發喪。”
蕭定曄心下一陣振奮,立刻道:“繼續守著,隻要發現喬老夫人歿,立刻向外傳信。父皇最看重孝道,絕不會同意喬家先辦喜事、後辦喪事的做法。”
又蹙眉道:“喬大人一丁憂,吏部侍郎的位子便要尋人來替。千萬不可讓三哥搶了先。就戴家二公子吧!”
他向隨喜揮一揮手:“你去秘密向戴家傳信,讓戴家做好準備。”
他從書房而出,待進了寢殿,卻見床上空空。
他倏地一驚,待轉了身,卻瞧見貓兒坐在梳妝案前,正對著銅鏡往唇上塗抹口紅。
借著銅鏡,她向他微微一笑,同她未有孕前的每一日晨起時,一模一樣。
他隻覺如同做夢,身子遲疑不敢近前。唯恐稍稍發出一點兒聲響,眼前的夢便要破掉。
她便發出如貓叫一般微弱的聲音:“過來扶著我些,我骨頭疼。”
他此時方發覺,眼前並不是夢。
他的阿狸,也不是鏡花水月。
他忙忙過去,小心扶起她身子。她整個身子都靠著他,輕的卻仿佛一片雪花。
她指一指門外,輕聲道:“可放過了煙火?想看呢。”
他便摟著她,慢慢到了院裏。
空氣雖寒冷,然而大雪已住。
天空晴朗,同去歲外出圍獵時、他同她一起順著一條秘密坑道滑去一道草坡上看到的天空,簡直一模一樣。
星子也是那般的稠密。
月光也是那般的柔和。
那一夜,他曾用一顆糖豆塞進她口中,騙她是“死士丸”。
那時她惱羞成怒,懷著一腔同歸於盡的決然,想要將口中餘毒渡給他。
他空了十八年的一顆心,是什麼時候有了微微的波動呢?
是那時嗎?
或者是更早些?她偷了楊臨的出宮腰牌,卻被他的人使計推下了金水河。而他那時正躲在橋墩上,等著逼問她被三哥第一回擄出宮的見聞。
如果不是那時,或許是在溫泉別苑?
在溫泉池裏,她為他打掩護,緊緊貼著他。
他那時腹上箭傷疼痛難忍,隨時都要暈過去。然而那時卻神奇的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撲通,撲通。
對一個人第一次的動心,隻怕就是那樣吧。
此時他同她站在簷下,空氣有些冷冽。
他憶起過往的一切,眼中立時濕潤。
她看著他微微一笑,取了帕子為他拭淚,口中含了些揶揄:“多大的人了……”
他立時將麵埋在她頸間,啞聲道:“好想你。”
仿似發誓一般,同她道:“你放心,我不會娶旁人。”
她又抿嘴一笑,低聲道:“又說傻話。”
一個想上位的皇子,怎麼可能沒有子嗣。
此時遠處倏地轟鳴,繼而漫天星辰花在頭頂綻放。
瞬間璀璨,又瞬間隕落。
這樣的盛開時刻,如果換算成人的壽命,能有多久呢?
她真正同他在一起,其實是七月。
七月到第二年一月,半年的時間,夠她回味的。
過了這一夜,她長睡不醒。
便連康團兒過來在她耳畔喚“狗兒”,她也毫無反應。
正月初十,離上元日還有五日,喬家老夫人歿。
喬家刻意隱藏著消息,卻不知怎的被傳的街知巷聞。
喬大人無法,隻得親自上表朝廷,要為母親守孝丁憂。
籌備了大半年的皇子娶親之事,依理順延三年,再擇佳期。
他得知消息的第一刻,便去寢殿,坐在貓兒身畔,低聲道:“同喬家,不成親了。”
她已昏睡時日,此時卻緩緩睜了眼,目光幾經渙散,終於聚焦。
她一把拽住他手,蒼白嘴唇張了幾張,方喑啞道:“你……放我走吧……”
他便是心中已有些預感,隻見她忽的醒轉,同他說下這錐心之語,五髒六腑痛的仿佛瞬間移了位。
他啞聲道:“孩兒會有的,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