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1 / 3)

下車後,我想轉乘飛機進入省城,但是購買飛機票需要身份證登記,我不能冒這份險,暴露自己的行蹤。最終我選擇了乘汽車進入省城。

在省城,我買了兩套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土裏土氣的。接著,我這個土包子,又逛了一下,欣賞省城風光和侈華,在一間百貨商場看中了一件虎皮樣外套買了下來。這時,已是中午時份,我又乘公交車到郊區尋住處。

這是大路邊的一處出租屋,交通方便,視野開闊。看出租屋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個子高大,樣貌謹慎,謹慎得把他的鼻子眼睛嘴巴緊湊在一起。打我一出現,他那雙小眼睛就“跑”了出來,躍進我的心我的口袋,肆無忌憚地搜索著,並在腦裏迅速作出判斷,打著歪主意。

“租房子嗎?”﹙語氣不是十分肯定﹚他嘴裏沒有稱呼,好象任何房客在他眼裏都是一樣,沒有例外,沒有個別對待———看似是對人公平,其實是對錢公平。

“有那麼一刻。”我裝作轉身要走.

他從我的話裏聽出了不滿,忙解釋說,他是個正經的生意人,得罪的地方請我多多包涵,也請我提出不該之處,好給機會他改進。他說這是一個成功的生意人所必需的———他希望做一個成功的生意人。

“我不知道我的身上有什麼古怪的地方,我是個膽小的山裏人,第一次出遠門。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好可怕.我見過———深山老林的野獸就是這種吃人的眼神。”

“你不象山裏人.皮膚過於白皙,氣質過於書卷。”他避過尖銳的問題.

“你是山裏人?”

“不是,我是平原人.”他不單回答我的問題,還賣一送二,這是生意場上生意人慣用的伎倆。

“你了解我們山裏人?”

“不了解,挺好奇的。”他看不懂我,也摸不透我。我隻是一般的年輕人,看不慣,常常看不慣別人的無知———受長者訓導多年,壓抑多年,正在尋找反訓的機會證明我已經從無知中長大了。現在我找到了這個機會。對於眼前這位求知若渴的長者,我善意地打開水龍﹙比喻﹚的閥門。

“我們世世代代以獵為生,是阿魯科爾沁﹙科爾沁,蒙語是弓箭手的意思﹚旗的純獵人———別處的農人忙於收割,我們忙於殺戮。晝伏夜出的生活,踩著鮮血迎接太陽……至於我的書卷氣,你完全想不到,我開槍捕殺生命完全出於對蓋章、追殺公文的熱愛———好比政府公文的批章,蓋上血紅大印,它就是你的了。我從中體味到無上的權力,不可抗拒的權力。‘大喊一聲’﹙槍聲﹚,生命乖乖地待在原地聽候我的處置。不得不說我非常熱衷於這份文件的簽署,就象有的人喜歡寫‘﹡﹡到此一遊’,我則十分注重獵物的品牌效應,喜歡在我捕殺的獵物上寫‘﹡﹡獵殺’,所以我的生意十分好,很多人都找我要貨。”我胡說八道,把自己說得血淋淋的,不好欺負———既放肆又幼稚。

“好小夥,這次一定是帶了不少錢?”他自以為已經解開了我錢袋的第一重。我知道內蒙是有那麼一支以獵為生的民族,至於他們是那旗那族人就不清楚了。這個老鄉也不清楚,他沒提出反駁。

我笑了笑。他把我的笑容看作是外露的錢,懇請我住下。我不置可否。他說初見我便有種說不出的親近,因為我太像他鄰居的小孩了,所以他覺得有點詫異。就在他熱情高漲的時候,我說我沒錢,他的臉立即拉長了。好玩,我找到這條牛的牽拉繩。我又說,不過我的行囊裏有一張很值錢的虎皮,隻要過兩天接上了賣家,我就有大把大把的錢了。他說,能不能給他看一下。我故意逗他,“不可以,俺爹說,這東西不要隨便給人看。不過我想跟別的什麼人說說應該是可以的。”他誇我聰明,既沒有違背老爹的囑咐,又能交新朋友———朋友之間是要坦誠的。我得意地傻笑。他熱情地幫我提行李,招呼我上二樓最好的房子﹙說是最好的房子,不過是通風稍好。房裏的家具全是些破爛的二手貨,破電視破空調破床破台,一間六七平米的房子就找不出一件好東西。不,應該說除了租住的人———我算是為它增色不少﹚。老頭招前待後當我皇帝一樣服侍。他叫我放心住下,錢的事不著急。我當然放心,我們是“鄰裏關係”嘛!他鄉遇故知,自然有很多話要說。他問我酒量如何?我看他一付酒逢知己的興頭,不想卻他的意,隻好靦腆地說能喝那麼一點.他一聽這話就來勁,叫我先好好休息,晚上他要好好招呼我這個一見如故的小老鄉。

一覺醒來,天色已暗。洗漱完畢,老頭來叫我吃飯。老頭叫什麼來著.適才,我們談得太投入了,既忘了問他的名諱。有點不好意思!哎,我當真以為我們是相識的鄰裏了。後來他說他叫王龍。我就倒過頭來看他。他問我是不是睡歪脖子了。我哈哈大笑,他莫明其妙搔著腦袋瓜子一臉茫然。我不想說他的褲鏈沒有拉上,隻是說,大叔,順著看你是王龍,倒過來看你就龍王了。為了表示對你的尊敬,我隻好倒過來看了。我垂眼看著他的褲襠又笑了起來。“遊龍降雨,少少一點造福人間,忘了關閘,可就是禍害人間了。”我挪耶地說道。他這才注意到“龍”伸出頭在洞口張望,大有脫困之勢。他趕忙把褲鏈拉上。“昨日春色不度龍王廟,重門深鎖閉關苦練,兩彈一星終乘天,能屈能伸大丈夫”。我不依不饒繼續戲弄他。他追著我嘻嘻哈哈地罵我壞蛋,一點生氣的意思也沒有。我想不到一個老頭也能玩得這麼瘋。後來我發現,在這方麵他比我能說會道,他說了些什麼我很難用文字表達,實在也難於啟齒。我隻能說很榮幸得龍王相邀,晚餐有著落了。我背起背包同他到他的住處。他的住處在一樓的樓梯底。一間用夾板封起來的小屋子,地方不大隻擺了一張小床一張小台還有幾樣可以折疊的麻將台、膠凳等等物件。他老婆是一個肥胖的矮女人,和他年紀相當。可是,這個女人除了堆著一臉諂媚,沒什麼好形容的。太普通了,普通到你感覺不到他的存在。盡管她又肥又大又占地方,但是我仍然沒有把她放在眼內。我輕視她,她在這家沒有地位,隻是一個使喚的老媽子。她的手粗糙不堪指肚指背珠結絲纏,裂開的紋路就象小姐們手上筋脈清晰的蕾絲手套。我寫這雙手,是因為這雙手值得稱道,她把她的所有,全部貢獻出去了,你再也看不到她的青春她的一切,唯有這雙手,為了侍候她的丈夫孩子們而存在著。辛辛苦苦,肥肥胖胖,她一定做得非常開心。她熱情地招呼我坐下,叫我不要客氣,“吃頓便飯用不著送禮物”。說著她便要解下我的背包。我緊張地轉過身,把包轉到一個她夠不著的方向,瞪著她說,別碰我的包。她被我凶巴巴的樣子嚇了一跳,支支吾吾地應道,小兄弟,別緊張,大嬸沒惡意,我的意思是說,吃飯了,把包放下來放鬆點。自覺自己反應過大,我轉過語氣低聲說,男人嘛,應該扛起雙肩的責任。大嬸你就讓我練著唄!王龍順著我說,好,好,小兄弟來喝酒。別管這臭婆娘。他給我倒了一大杯台灣高粱酒,自己也滿上。這種酒入口柔綿,酒精度卻是非常之高。如果酒要分什麼米香型、醬香型,我想用水香型來形容這種酒比較合適,我嚐了一口,當真是清香甘醇如山泉水般潤人。我提議一口悶了。他老婆看我不知死活,張口欲言。王龍給她使了個眼色。她立即閉口不語。王龍對我的提議非常支持,“小兄弟,我的酒算是遇到知己了!喝酒嘛,就是要喝出勁頭來。來,大叔和你幹了!”我們幹了一杯,胡話也上來了。我說我們打獵、做人、做事,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瞄著什麼就開槍性格直爽從不含糊。大嬸,你應當了解,我們這些與野獸打交道的人,反應比較強烈。因為麵對撲過來的暴力,稍一猶豫,命就丟了。所以,大嬸要解我的包,我的反應隻是出於這種習慣。請原諒,這是我第一次出門,我老爹給了我兩千塊錢。在路上,給人騙了一千多塊,還剩下兩百塊。你們對我很好,我不該騙你們。我在口袋裏摸索一下掏出一百元塞給王龍的老婆。他們兩夫妻都生氣了,說我不夠意思。“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錢先留著用,不夠我這還有。”王龍從口袋裏拿出五百塊錢。看來這老小子,還真是相信我有什麼虎皮。他老婆以為他喝多了,扯了他一下。我滿臉感激,接過他遞過來的錢,拉開背包,露出一角黑白黃,金燦燦的誘人。我看到兩雙貪婪的眼睛凸了出來變成了放大鏡。我看把他們的心抓住了,就拉上背包鏈,癢著他從們的心。

“大叔,我怎麼會要你們的錢呢!後天,我把虎皮賣了,錢就不成問題了。來,喝酒……”

我們又喝了起來,喝得七葷八素,喝得東倒西歪稱兄道弟。國人喝酒是競賽是角力。喝酒對我來說是弱項。人們常說,開心要過,不開心也要過。生活就是這樣,一杯是醉,一盆也是醉。我說換大碗。這老頭也真能拚命,碗也不換了,就著瓶和我幹起來。他說得沒錯,他的酒遇上知己了。我掃了他的存貨。他卜倒在台上,撞得碗盤杯碟乒乓作響。這一仗他輸了,輸在他的厚道仁慈,如果他在酒裏下迷藥,倒下的就是我了。他也太看不起我,把我當作初出茅廬的小子。他老婆看著兩眼放光的我,無可奈何地說,你喝酒好厲害呀!我擺出高姿態說,酒不是什麼好東西,從小我就發誓,把天下的酒喝完,不讓他害人。

第二天,我又背起背包招搖地出了門口。這時已是早上十點多,周邊的小店經已陸陸續續開門營業,街上卻沒有什麼行人。要說明的是,我所處的地方是城市的郊區,產業以工業為主,居住人口以外來務工者居多。商鋪小店的生意因此十分有規律,也就早上、中午、傍晚工人上下班那麼點時間可營收。這種形態下的生意,周期固定,時間準確,幹淨利落,健康正常有如女人的月經。此時正是經期未到,所以路上隻有我這個不健康的人。世界闊了,我反而覺得煩躁。我大聲疾呼,“都到那裏去了”,路上找不到一個人可發泄一下。我心頭冒火,沒人陪,沒人理———孩子﹙我﹚不喜歡沒有爸爸媽媽相陪的日子,不喜歡人就這樣活著———時間到了,他們嗡嗡地飛出來又嗡嗡地飛進去。蜜蜂,勤勞的蜜蜂,隻要有花的地方它們就傾巢而出,而隻要有錢地方他們就蜂擁而來。治經濟世的(經濟)大人物開發的這個遊戲牽住人的鼻子。社會安定了,一切都搞定了。錢是一條非常實用的繩子,凡人都自覺地套上這條繩子放到市場去賣,並且是樂此不疲迷不知返。我突然之間很討厭把勤勞的人比作蜜蜂這個比喻!勞動是美的,恭喜他們日夜做著美事。但我不願這樣恭喜他們,按照國人的禮節恭喜是要“掏腰包”的———親愛的讀者我是不是特有做老板的潛質,大方慷慨,把賺錢的事情都分給工人做。工人將會感激我恭喜我。讀者不要道我是癡人說夢,那是你們沒眼光。這不,當我行至一間發廊,我的“員工”就認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