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周老二的婚事:自由戀愛(3 / 3)

衰敗的故家,先被魯迅後被周作人甩在了身後。往後的路,周作人跟著大哥亦步亦趨。稍有不同的是,魯迅從烏煙瘴氣的水師學堂跳出來後先去了礦路學堂,然後才獲得公費留學的機會去了日本;周作人是從水師學堂直接奔去了日本。1906年,魯迅新婚後第四天就拋開了新娘朱安,重返日本。這次,跟他一塊兒走的是周作人。同樣都在日本留學,魯迅為什麼沒找個日本老婆,偏偏周作人娶了個日本婆娘呢?羽太信子其實不是周作人第一個愛上的日本女人,“第一”名叫乾榮子。

從酈表姐、楊阿三到乾榮子,我們會發現,周作人這個性早熟的家夥似乎很容易愛上一個人。酈的美、楊的純,都能讓他心動。那麼,乾榮子呢?初到日本,周作人隨大哥寄宿在本鄉湯島二丁目的伏見館——之前,魯迅就住在這裏。乾榮子是伏見館主人的妹妹,也是這裏的下女,做一些給客人搬運行禮,送茶遞水,打掃衛生,燒火做飯等粗活兒。乾榮子不是周作人在日本見到的第一個女人——那當然,他從碼頭到住地,一路上肯定看見過不少日本女人,但乾榮子是他近距離看到真實一麵的第一個日本女人。

近距離自不用說,大家住在一個屋簷下;真實,就有說頭了。當時,他隻看了她一眼,就呆了——乾榮子光著腳,而且是一雙大腳,輕盈地屋裏屋外地奔來跑去,活力四射。這在遍地小腳、到處飄揚著令人作嘔的裹腳布的老家,是一道讓人賞心悅目的風景。他跟他哥一樣,最痛恨女人纏足,認為那是中國最惡俗之一。反過來,他讚美天足,也欣賞赤腳,認為那是一種很健全很美好的事兒。別小看了乾榮子的大腳和赤腳,它的親切和自然使周作人一下子消彌了初到異國他鄉所常有的緊張和不安。

他一下子就愛上了她。沒聽說過因為一雙腳就愛上一個人的。這就讓人懷疑,周作人愛的是乾榮子這個人嗎?他對她還一無所知呢。其實,他愛的是乾榮子身上的那股子日本文化味道。愛他(她)就愛他(她)的祖國。這是我們常見的。愛一個國家的文化繼而愛這個國家又繼而愛這個國家的人,然後嫁他娶她。這是愛屋及烏的另一種表現吧。周作人好像就是如此。乾榮子之後,周作人又愛上了羽太信子。這次這個愛,不再像之前愛三姑娘愛酈表姐那樣,隻是默默的,在心底過了過愛的癮而已,而是有了行動,愛的行動——娶她為妻。

說羽太信子,得從羽太家族說起。信子的爸叫羽太石之助,一個工匠,在建築公司打過工;信子的媽叫羽太近(這肯定是嫁人之後的名字,之前的名字,不清楚),一個家庭婦女。羽太石之助的家庭出身恐怕不怎麼樣,因為他是入贅到羽太近家的。羽太近出身於士人家庭。周作人和信子結婚的時候,信子的祖母還活著,還有弟弟羽太重久,兩個妹妹羽太芳子和羽太福子(她原先還有一個妹妹羽太千代早夭)。一個負擔很重的下層貧民家庭。作為長女,信子逃不掉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的命運,小小年紀就不得不出外打工謀全家人的生。

打的什麼工?在低級酒廊當陪酒女(用日本的書麵語言,叫酌婦)。後來又打的什麼工?家政服務員(又名下女、女傭、鍾點工)。周作人就是在信子為他和他哥以及另外三個大男人當下女的時候認識她的。地點在本鄉西片町十番地呂字7號。之前,他們搬了幾次家,然後搬到了這裏。房東不住在這裏,沒人做家務。招聘!羽太信子應聘!成了!男人們找到了幫傭。周作人找到了老婆。女人,特別是要娶回家當老婆的女人,相貌還是重要的。信子長得肯定沒有酈表姐漂亮,可能也沒有楊阿三好看。

她一張大圓臉,一雙日本人特有的小眼睛,個子也矮。她讀書少,沒什麼文化,自然也就談不上有什麼優雅的談吐。如果周作人去相親,相信他不會對她一見鍾情。問題是,他們是在共同的生活交往中自然產生的感情。這就沒了家庭出身才學容貌的羈絆。要不怎麼說建立在共同的學習工作基礎上的感情最牢靠呢,要不怎麼說撇除了一切世俗的兩情相悅最堅貞呢。不要以為隻有共同的性格、共同的愛好、共同的誌趣、共同的學識、共同的思想、共同的語言才能最好地維係夫妻關係,才能相濡以沫白頭到老。

周作人和信子不但沒有那麼多“共同”,相反倒有不少“不同”。他性格內向,寡言;她性格外向,開朗。他學識豐厚,是個隻埋頭書桌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她大字不識一籮筐。他頭腦複雜,思慮多,腸子拐彎多;她大腦簡單,少思少想,直腸子,快人快語,有話就說,從不藏著掖著。他四肢不勤,不擅家事;她幹活麻利,是料理家務的一把好手;他是個習慣被人照顧的人;她是個習慣照顧別人的人。照顧與被照顧,是重點。信子把周作人當兒子一樣嗬護照顧;周作人把信子當媽一樣依賴。

哎呀呀,周作人,你難道缺少母愛嗎?你還別說,的確有那麼一點兒。周作人小時候,他媽沒有奶,家裏為他請了一位奶娘。這奶娘,不地道,隱瞞了之前曾經喂養過的事實,奶水也不足,隻能勉強喂一點兒殘奶剩水給周作人。小孩子吃不飽,就死哭。不準哭!我餓,我就哭!為堵住他的嘴不讓他哭,就給他喂糕點。他是嬰兒哎,小胃小腸的哪能消化得了。這不,腸胃弄壞了,人也瘦得像非洲難民。他因此體弱多病,也落下了病根:貪吃。見什麼都要吃,像餓死鬼投胎,沒個飽的時候。

去看醫生,醫生一本正經地說,這是奶癆。老人們卻說,這是饞癆病,得慢慢調養,忌吃葷腥和零食,每餐隻能吃個半飽。這下,他就更餓了。更餓,也就更饞,更饞,又不能多吃,不能多吃,就隻能繼續向瘦前進。這都是他媽沒有母乳喂養他給鬧的。後來,他得了天花,又傳染給了姐姐。他姐端姑是周家唯一的女孩兒。雖然重男輕女,但如果隻生兒子沒有個女兒,也是一件讓人遺憾的事兒。這無論在現在還是過去,都一樣。魯瑞在連著生了魯迅和作人兩個兒子後,隻盼著第三胎是個丫頭。

還真是的。夫婦倆樂壞了,把閨女當掌上明珠養。魯瑞的眼裏隻有端姑,沒有(當然不是完全沒有)櫆壽(此時他才兩歲)。在姐姐死之前,他一直由繼奶奶蔣氏照顧。兩個孩子同時得天花,魯瑞也更多的是照顧端姑。端姑死了,魯瑞傷心欲絕又心灰意冷,身體很差,就算是有心也是無力照顧老二了。周作人繼續由奶奶管養。幸虧奶奶細心,也不分親的非親的一樣寵愛和嗬護,他這才沒有被天花害死僥幸地活了下來。同住的五個男人,隻有周作人和信子的年齡最接近。同齡人嘛,有共同語言。

外向的信子常常主動找周作人閑話,一副對他很有興趣的樣子。因為有興趣,她對他也就更多一些關心和照顧。從信子身上,周作人感受到了母愛。對於他來說,娶的一定是相夫教子的老婆,而不會是誌同道合的同誌。娶同誌是用來打開大門向世人炫耀的,也是為了能在家裏繼續辦公;娶老婆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的。周作人不想在家裏談哲學談理想談人生談國家大事談世界形勢,他隻想過日子隻想有個人在身邊伺候他為他燒火做飯曬衣晾被養花種草生兒育女。

這工作,誰能勝任?非下女出身的羽太信子莫屬。事情挑明了。大哥魯迅什麼態度?一個字:行!兩個字:同意!三個字:不反對!四個字:堅決支持!還用問為什麼嗎?當時在日本的中國男留學生,娶日本女人為妻的,周作人不是第一個。魯迅早就見怪不怪。日本女人賢惠勤勞,又把丈夫當天無限崇敬地仰視,用來當老婆,最好。再有,他自己的婚姻是包辦的,他那麼崇尚自由戀愛自由婚姻,怎麼可能幹出橫加幹涉有情人的事情來呢?家鄉的老媽什麼態度?一個字也沒說。

她能說什麼?二話不說就同意?不可能。即使她同意也不可能做到二話不說。你想,娶回來一個外國人,周家還不讓四鄰八方的唾沫淹死?不同意?也不可能。兒子遠在日本,她鞭長莫及。再說了,她一看到大媳婦朱安的臉,心就往下沉。大兒子大兒媳的婚姻已經悲劇了,她不想家裏又有第二個婚姻悲劇。隨他去!這不是她說的,是她心裏想的。不置可否就是好。將來,如果他們以性格不合鬧離婚,責任不在我,不是我包辦的,怪不著我,不像樟壽和安媳婦,表麵上不說心裏不定怎麼埋怨我呢。

如果遭人議論恥笑被吐口水,責任也不在我,不是我在背後攛掇的,不要說我這個為娘的不守祖宗規矩傷風敗俗。這樣一來,周作人和羽太信子成婚毫無阻礙地順利。1909年3月18日,他倆在日本當地的婚姻登記機關注冊結婚。在家事方麵,一直是信子在前頭衝鋒陷陣,周作人在後頭當參謀總長兼後勤部長。兩人配合得和諧又默契,比他大哥大嫂幸福多了。,小說城www.xiaoshuocit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