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周老二的婚事:自由戀愛(2 / 3)

但在周作人聽來,就像夜半三更突然聽到有人用力敲門。怎麼死的?得霍亂死的。周作人沒有話了。他的心裏自然是不快的。他想象著她的悲慘的卻又極度安靜的死相,他被從腳底升發出來的悲涼整個兒覆蓋了。與此同時,掩藏在他心底的那塊石頭也放下了。石頭是放下了,原先擺石頭的地方留下的一塊陰影,卻長駐在他心底的那個隱秘之地。他這麼感覺。楊阿三死了。周作人的初戀也死了。酈永平,青梅竹馬大表姐表姐妹多就是好,都可以作為媳婦候備。魯琴姑之後,除了其妹意姑、林姑、招姑外,其實還有一個人可以作為魯迅老婆備選。

她就是酈永平。但是,魯迅媽此時好像已經完全斷了親上加親的念想,她隻把酈永平當閨女——她早就認了這孩子做幹女兒。酈永平是魯迅三兄弟小姨媽魯蓮和小姨父酈拜卿唯一的女兒,也是他們唯一的姨表姐妹(大姨媽隻生了四個兒子),1884年出生,比魯迅小三歲,比周作人大一歲,比周建人大四歲。酈表姐是個大美人,很招人喜愛。魯迅、建人的喜愛是單純的,這妹妹(姐姐)生得標致又可愛,討喜討喜,而已。周作人也是喜愛的,不過他的喜愛裏卻含有非分情感——是性早熟吧。

那一年,小舅舅家的兒子娶妻,魯家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周作人又見到了酈表姐。在像年畫裏的仙女一樣的酈表姐的麵前,他有些自慚形穢,自我定義“醜小鴨”。野百合也有春天。醜小鴨也能暗戀白天鵝。在大家的歡聲笑語中,周作人裝作無意似的(心裏是有意的)拿起酈表姐的一件雪青紡綢衫,裝作很隨意地套在身上,像個不知羞怯是什麼東西的孩子,當人麵翩翩舞蹈起來。誰都不知道他內心隱秘的情感。哥若有情妹若有意,也不是不可以,為什麼說是非分呢?有兩點注定成為周作人得不到酈表姐的障礙。

第一,她早就是老媽的幹女兒了。兒子和女兒,不可能,亂倫——不是血緣上的,是名分上的,這也不行。第二,這點更重要,她很小就許配了人家。一想到這點,周作人就氣他姨媽姨父。幹嗎那麼早就把酈表姐“嫁”了呢。嫁得好也就罷了,嫁得又不好,真是虧了表姐也害了我。酈永平的夫婿是紹興城魚化橋的車耕南,交通大學畢業,鐵路工程師。他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他們夫妻不得不長期兩地分居,這就影響了他們的感情。有一次,魯迅從日本回家,魯瑞告訴他酈永平嫁得不如意,和車耕南合不來,自己又得了病,一天天地瘦下去。

“是什麼病呢?”魯迅在日本學了醫,對“病”很敏感。“永平成親後一直懷不上,後來好不容易懷上了又流產了,流產後一直出血,弄得身體極差。”魯瑞說。“看過大夫嗎?”“看過的,看過中醫。”“看中醫有什麼用,得看西醫。”魯迅還很專業地紙上談兵說,“這不是吃幾帖中藥能夠治好的,恐怕得刮刮子宮,不然恐怕有生命危險。”後來,魯瑞把魯迅說過的話轉告給永平,讓她趕緊去看西醫。永平不肯,她說她丈夫不會同意。魯瑞很擔心,說病拖下去會死人的。

她一聽到“死”反而很向往地說,那倒好了,死了就可以看到爹爹了,是好事呢。她沒有去看西醫,也沒有馬上死掉。再後來,酈永平離開紹興跟隨丈夫在京津一帶生活,兩人結束了分居生活,感情也日漸穩定。再再後來,永平還是因病而逝。聽聞酈表姐的死訊,周作人隻能暗地裏唏噓一下。他心中的又一塊石頭也放下了,不可避免地又留下了一塊陰影。羽太信子,白頭偕老的日本婆娘即便在門戶大開放的現時今日,要想娶個日本女人回家當老婆恐怕也並不輕而易舉。

但是,如果你留學日本生活在日本,那就另當別論了。周作人就是在日本留學期間娶了個日本老婆。別以為國籍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價值觀不同。還別說,他和她,中日友好了一生一世。可以這樣推論,如果周作人當年沒有留學日本,也許就娶不到日本女人羽太信子;如果他沒有像他哥一樣離開紹興也到南京水師學堂讀書,也許就沒有機會到日本留學;如果不是因為衰敗的故家烏煙瘴氣,他又厭煩繁碎的家務事兒,也許就不會離開家鄉。歡呼!我們像嗅覺靈敏的獵犬尋到了周作人娶日本老婆的源頭。

魯瑞想兒子。大兒子在南京礦路學堂念書,二兒子在杭州陪侍服刑的老爺子。想啊想,她就病了。一病,就有理由召回兒子們了。周作人終於結束了探監生活。母病好以後,他並沒有返回杭州。為什麼?忙。一忙隨之而來的科考;二忙四弟的病。一陣忙亂之後,試,考糊了;弟,死掉了。好了,他應該沒事了,可以繼續去陪爺爺了。但是,誰也不提這事兒了。爺爺那邊,興許習慣了,不再需要兒孫的陪侍了,何況潘姨太還一直在他身邊;媽媽這邊,她當然樂得裝聾作啞,哪個母親願意兒子過那探監的生活?作人自己,在自己家裏吃嘛嘛香,也不情願再去偷吃冷飯看潘姨太的臉色,何況牽動他魂魄的楊阿三已經死了,他回去還有個什麼勁兒?不過,待在家裏的周作人沒辦法逍遙自在,他要幹活兒。

老爸死了,大哥又不在,他上有祖母、母親下有幼弟,就算他再怎麼不情願也不得不勉為其難地承擔起家庭重任。這重任是什麼?收租子。周家有幾十畝水田可以收租子。收租子這活兒,對於四肢不勤的周作人來說,是絕對的苦差事兒。一天,冒著雨,他到六和莊收了25袋穀子,又到勞家封收了三戶人家的8袋穀子;又一天,他黎明即起,坐船往諸家灣,風大天陰冷,他又少穿了衣服,寒風砭骨,幾不能支。再一天,又大雨,他往五雲門外收租,遇到蠻橫佃戶,頗費了一番口舌,筋疲力盡,下午趕至昌安,收25袋穀子。

還一天,他往會稽縣,收銀和米共計四元五角。換一般人,收租子是樂事(從別人口袋裏掏錢往自己兜裏放,難道不是樂事)。周作人不行,他嫌苦嫌累。這還好說,重要的是他感覺精神痛苦,認為實在是沒有意義。他很像當代士兵許三多,一心一意要做有意義的事兒。收租子,在他看來,沒意義。他不想幹。不幹收租子的事兒,幹個流氓怎麼樣?好啊好啊,流氓好,尋釁滋事可以排遣無聊,四處遊蕩可以體驗生活,何況他們崇尚哥兒們義氣,渾身散發著為所欲為的豪氣,頗有古代遊俠的範兒。

的流氓並不討厭不嫌忌,遇到精神苦悶的時候,他恨不得往他們身上靠呢。很巧在這個時候,他認識了一個小破腳骨。這個小流氓自稱薑太公的後人,他讓別人叫他薑渭河,其實人們都喚他阿九。兩人廝混在一起在城內外四處閑走,不過並不惹事生非。遊蕩到晚上,他們就地吃點夜宵,跟擺夜攤的老板逗逗嘴皮子。跟著阿九,周作人學會了不少流氓手段。他媽不管他嗎,不把他拎回去好好打一頓嗎?他媽舍不得管,不忍心管。 周作人出生的時候,他媽沒有奶水,可憐他吃不到母奶,身體素質很差。三歲的時候他又不幸得了天花(就是他,把天花傳染給了小姐姐端姑,端姑不幸病死),病雖然治好了,但他的身體更弱了。尿床,一直尿床,直尿到10歲。可憐吧。家人都可憐他,心疼他,對他要求也淺,隻要平平安安地活著就不錯了。當個小流氓又何妨,反正又沒有殺人放火。不過——唉,幹流氓好像也沒什麼意義——周作人自我覺醒。不如還是回到杭州去陪陪老爺子吧。周作人沒想到,老天連這個機會也不給他了——周福清被釋放了。

爺爺在家的日子,讓周作人更加心煩。這老家夥大概牢坐的時間長了,性格有點兒扭曲心理有點兒變態,他非讓孫子周作人每天早晨去菜場買他要吃的菜。買就買吧,他還非要周作人穿長衫,不準穿短袖。那可是炎炎夏日哎。集市上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一個穿長衫的,隻有周作人。這樣的他像極了一種人,傻子。可他不是真傻子,所以他痛苦,相當痛苦,有很強烈的屈辱感。但他知道,他不能反抗。爺爺是誰,是周福清,誰敢跟他過不去?找死!周福清也像傻子,倒也不是夏天穿長衫,而是總聽信別人的讒言。

這個“別人”是周氏禮房族大伯周衍生。周衍生,周氏大家族著名的陰謀家、無業遊民、大煙鬼。他沒有結過婚,又不耐獨居的寂寞,因為有吸鴉片的共同愛好,就跟誠房族祖父周子傳的太太勾搭上了。周子傳的太太。衍太太。記得吧,造魯迅的謠說他偷家裏東西拿出去賣,逼得他遠走紹興去了南京的那個子傳奶奶。讒言的力量也是無窮的。周衍生在姘婦子傳太太麵前進讒言,致使她跟親生兒子的關係惡劣又惡劣;他在周福清麵前進讒言,致使原本就愛罵人的周老頭兒將訓斥家人當作每日第四餐。

老婆蔣氏是必罵的,媳婦魯瑞他不太好意思罵,有所顧忌,可不罵又是不行的,怎麼辦,拉個替罪羊來指桑罵槐。誰能勝任替罪羊,周作人唄。有周衍生這樣惹事生非的陰謀家,又有周福清這樣不明是非的老糊塗,家裏能安生能消停嗎?周作人在這樣的家幾乎一分一秒都待不下去。他三天兩頭給在南京的大哥寫信,訴說他的苦悶,也托大哥幫他想想辦法好讓他也追隨大哥離開家離開紹興。大哥就是大哥,很幫忙。不過,不是有心就能幫上忙的,要有人脈要有關係才行。

南京哪兒有人脈哪兒有關係?江南水師學堂。他魯迅當年能進去,不就是因為“咱朝中有人”嘛。因為義房族祖父周慶蕃在水師學堂任職(職務升啊升最高升到提調〈相當於今天的教務主任〉),周氏家族先後有五個人在此讀過書。魯迅之前有誠房族叔周鳴山(衍太太的兒子),叔叔周伯升;魯迅之後就是周作人和義房族叔周冠五。魯迅沒有直接去找叔祖周慶蕃,而是托叔叔周伯升去找周慶蕃——他不越級。周慶蕃是祖父輩,叔叔是父親輩,他隻是孫子。舊式文人最講究等級,一級一級走完程序,周作人就進了江南水師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