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周老二的婚事:自由戀愛(1 / 3)

楊阿三,單相思的初戀周家老爺子也真是的,坐牢就一個人好好坐唄,還非拉一兩個墊背的陪他一塊兒。開始的時候,是姨太太潘大鳳和小兒子周伯升在杭州陪侍他。後來,周伯升到南京水師學堂讀書去了,他要重新找一個人頂伯升的缺,就點名點將點到了二孫子周作人。周作人被爺爺相中是有道理的。當時,他們家可以作為候補的隻能是他們三兄弟(老四椿壽還隻是個穿開檔褲的孩子)。父親剛死,大哥自然要在家裏頂門立戶幫襯母親,不能走;三弟建人自小體弱多病,又年幼幫不了什麼忙,去不了。

這就隻剩下作人了。周伯升被召喚去杭州的時候,魯瑞一點兒都沒舍不得,伯升是老爺的兒子嘛,兒子伺候老子,還不是應該的——盡管伯升當時也隻是個孩子。但是,當周作人應召入杭時,魯瑞十分不情願,心疼兒子唄,兒子才剛12歲,他自己還是個需要人照顧的孩子,怎麼能去伺候別人?其實說起來,也不是什麼伺候,隻是陪伴而已,隔三差五去監獄探視一下,送點兒吃的穿的用的和書籍,跟老爺子說說話拉拉家常,讓他教訓幾句外帶輔導功課。有親人在身邊,老爺子的日子不是好過些麼?至少不寂寞。

這些,明白人魯瑞都明白。既然明白,那就放人吧。魯瑞讓魯迅給周福清寫信,說,就要過年了,好歹讓櫆壽過了年再走吧。周福清很快回了信,很有人情味兒地說,無不可,就過了年吧。過了年,13歲的周作人由周家的傭人阮標陪著去了杭州,和潘姨太一起住在花牌樓。那段日子,灰暗陰鬱又沉重。周作人在杭州的生活是這樣的:平日裏,他大多數時間獨坐在屋裏讀書用功——翰林出身的周福清即便坐牢也不放鬆子孫的學業。書看得太多,他的眼睛近視了。一個星期裏總有一兩天在花牌樓是找不到他的,因為他不是在祖父服刑的監獄裏,就是在通往監獄的路上。

“素衣出門去,踽踽欲何之。行過銀元局,乃至司獄司。獄吏各相識,出入無言詞。徑至祖父室,起居呈文詩。”這是他很多年後回想當年寫的雜詩。花牌樓和監獄之間的小路上,一個孤獨的少年來來回回。監獄是什麼地方?是監獄哎。一個純淨少年不得不常去陰森的監獄,這讓他的生活也變得陰暗起來。跟潘姨太相處得不太融洽,也讓周作人心情灰暗。也不奇怪,潘姨太是什麼人,爺爺的妾,跟他周櫆壽有什麼關係。敬你,叫你一聲潘庶祖母;貶你,叫你一聲小潘賤人。說起來,周伯升是她的繼子,他倆還疙疙瘩瘩的呢,何況周作人隻是一個“繼孫”。

小潘哪會把他放在眼裏。你若問周作人那段期間最難過的是什麼,他準會回答一個字,餓!倒也不是潘姨太故意不讓他吃飽飯,恰恰相反,飯是管夠的,但他就是餓。找找原因吧。紹興的習慣是早中晚三頓都煮米飯,幹的。杭州人早晨習慣吃泡飯(相當於稀飯),周作人正長身體,吃稀飯哪能管得住,幾碗稀的下肚,幾泡尿一撒,完了,又饑腸漉漉了。當然了,中午晚上他也能吃到幹飯,況且下午還有點心(一條糕幹),但他就是覺得餓,難以抑製的餓。實在饑餓難耐,就他和潘姨太的關係,他也不可能像在家裏老媽身邊那樣撒嬌討要,他隻能自食其力,偷。

別誤會,他不是去偷別人家的東西,而是偷自家的冷飯。冷飯放在哪兒?放在竹籃裏。竹籃放在哪兒?在廚房裏掛著。小孩子傻,自以為偷得人不知鬼不覺,卻不知早就被潘姨太發現了。潘姨太還算仁慈,沒有當場捉賊來個人贓並獲,而是在一天吃飯時,故意話中有話地對負責做飯的宋媽說,哎,你說奇怪不奇怪,竹籃掛在半空中,裏麵的飯怎麼會無怨無故地少了呢?宋媽無言以對。潘姨太又說,是貓偷吃了吧,可貓怎麼能夠得著呢?周作人的心砰砰跳,不是慌的,是氣的。

要怪就怪,要罵就罵,何必這樣陰陽怪氣的呢。明知道是我偷的,還非扯來一個貓。裝什麼模作什麼樣!不就是幾口冷飯嘛,我又不是吃你的,我吃我們周家的。你又不勞動不掙銀子。這飯,這冷飯是你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得來的嗎?不是。你別以為旁敲側擊就可以嚇倒我威脅我。往後我餓了,還偷。不,不是偷,是拿。拿!這是一個無處傾訴的孤獨孩子激情飛揚的心理活動。宋媽是個好傭人,一個好人,比潘庶祖母好。她看他小小年紀不得不承受著祖父坐牢父親病亡帶來的痛苦,也不得不承受著離開母親懷抱的悲涼,所以很可憐他,疼愛他。

她可憐疼愛的方法是常給他做她家鄉的小吃“六穀糊”(簡稱玉米粥)。這鄉下人飯桌上常見的粗食後來成了文人周作人很重要的美食之一。不能忘卻的不是玉米加水而成的玉米粥,是那一份恩情的溫暖。扯了半天,單相思呢,他的初戀呢?灰暗生活中的單相思,陰鬱生活中的初戀,是照耀在他頭頂上的一抹亮光。很多時候,周作人是百無聊賴的。無聊的他打發無聊的辦法是站在自家的窗前東張西望。前窗沒什麼看頭,隻有一個狹長的空院子而已;後窗有看頭。一看頭,不遠處有一座山,當地人叫它“狗兒山”。

像狗的山?周作人嗤之以鼻。那也叫山?不過一個墳包樣的小土包而已。二看頭,東邊住著的幾戶人家。一戶人家男人姓石女人姓餘,石男人開羊肉店,餘女人是全職太太。都是紹興人,餘女人和潘姨太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己。她們嘰嘰喳喳地談,談的內容順風灌進了周作人的耳朵。原來,餘女人先是被自家老母賣了,賣到了鄉下給人當老婆。婆家因為她娘家要走了太多的彩禮,所以左瞧右瞧她不順眼。為了挽回錢財,婆家又把她賣了,賣給了石男人。這裏有一個知識點:像餘女人這樣成過兩次親、前夫還活著的女人,民間叫“活切頭”,在後夫家是毫無地位可言的。

周作人很想對餘女人說,我以無限誠懇的心對你的遭遇深表同情。看出來了吧,周作人對處於悲慘境地的女人天生抱有悲憫之情。後來,婦女問題一直是他的研究課題。關於這方麵的論文,他寫了很多。還有一戶人家男人姓姚女人不知道姓什麼,潘姨太叫她姚太太,周作人也跟著叫她姚太太。在周作人看來,姚太太比羊肉店的石太太和善。但是,潘姨太就是跟姚太太不對路子。起先,兩人還能在一起咬咬耳朵,後來見了麵勉強打個招呼,再後來,互相不理睬,裝作不認識。

常常有這樣的情況:兩家的大人打破了頭,兩家的孩子卻好得一個頭。姚太太和潘姨太形同陌路,姚太太的幹女兒楊阿三不管三七二十幾,依舊三天兩頭往潘家跑。為什麼?潘家有個帥小夥兒周作人唄。幹嗎要叫阿三呢,一個花樣女孩,這名字多難聽。周作人暗自可惜。他判斷這一定不是她的本名,或許隻是因為她在家中排行老三,街坊四鄰就阿三阿三地隨便叫吧。也有人文藝一點兒的,叫她一聲三姑娘。阿三每次來都先到樓上跟潘姨太打個招呼——有禮貌,然後回到樓下書房靜靜地站在書桌前看周作人寫字帖——懂規矩。

她的懷裏總是抱著一隻叫“三花”的貓。寫著字帖的周作人明顯感受到身旁從阿三身上散發出來的清新體香,以及從三花身上散發出來的腥臊味兒。他的心顫顫的。他們很少說話交談,甚至很少直視對方,以至於周作人常常記不住阿三的長相——他近視,視物總是模糊的。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總覺得她高高在上而且身披霞光,所以,她的世俗的麵貌被她的神聖的光輝所遮蓋了。她長得好不好看呢?他很下功夫地想。想起來了!黑眼睛(廢話,中國人當然眼睛是黑的),尖麵龐(說明比較瘦),小身材(十四五歲,恐怕還沒發育完全呢),尖尖的小腳(裹足的吧)。

這就是三姑娘的長相。不算好看,也不能說難看,隻能說,一般般,很普通。可就是這樣的女孩兒讓他有了心跳的感覺。當她又來看他寫字的時候,他不自覺地振作起來,“用了平常所沒有的努力去寫”(他自己這麼老實交代),而且他從心底升騰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歡欣和喜悅。好耶,你戀愛了!是嗎,我戀愛了嗎?我隻是感覺到淡淡的一種愛慕。這是周作人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兒性的覺醒。這樣的覺醒也喚起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強烈的保護欲和責任感。有一天晚上,飯桌上,潘姨太突然提到了阿三姑娘。

周作人心裏一咯噔。隻聽潘姨太有些不屑地說:“阿三那小東西,也不是好貨,將來總要流落到拱辰橋去做婊子的。”“婊子”是什麼?周作人不明白。“做婊子”又是幹什麼的?周作人也不明白。凡事都架不住分析啊。他這樣分析:首先潘姨太把阿三定義為“不是好貨”,隻有不是好貨的人才去做婊子,所以,婊子不是好貨,做婊子一定不是什麼好事。但是,他抓住了一個詞,流落。既然如此,那麼,阿三將來即便真的去做了不是好貨的婊子,那也是流落的,是迫不得已的。

明白了,都明白了。明白了的周作人暗下決心,阿三如果將來真的流落了,去做婊子了,我必定去把她救出來。幼稚吧?幼稚得壯誌淩雲。“戀”了大半年,紹興家裏來信,說,母親病了,讓他趕緊回家。他去監獄稟告。周福清說,那你就回去吧。他就離開杭州回了家。一個月以後,一直住在杭州花牌樓的工人阮升也回了紹興。大家都在花牌樓待過,話題自然繞不過花牌樓和花牌樓附近的那些女人們。提到楊阿三,阮升說,她死了。他有些輕描淡寫。是啊,哪天不死人呢,死人的事兒是常常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