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強在醫院住到第二個月的時候,蔣大平找到了新的店址,重新開了一家火鍋店。
其實都不能叫火鍋店了,因為隻有四張桌子,在本市,這樣的規模叫"蒼蠅館子",客人在這裏就餐,雖然不至於誇張到與蒼蠅搶食,但環境實在不敢恭維,椅子和桌子的高度是差不多的,得躬著身子,冒著胃下垂的危險,滿足味蕾的刺激。
投資不多,收費低廉,所以生意竟然還行,蔣大平忙起來就不經常給沈英男打電話了。
沈英男也害怕蔣大平給她打電話,通常是這樣的:"你怎麼樣?""還那樣。""他情緒怎麼樣?""還那樣。""你怎麼辦?""還能咋辦?""那你忙吧!注意身體!""好,你也是。"蔣大平一點忙也幫不上的樣子,也沒什麼話說的樣子。其實齊強的病情穩定下來後,沈英男也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了,公司有合夥人照管,經濟來源暫時穩定,隻是齊強臉上的紗布揭下來後,他的嘴便運用得更利索了,三句話不離一個"滾"字。
有一次沈英男實在忍不了,衝口而出,"你放心,我有一天肯定會滾的。"齊強就閉嘴了,等沈英男從水房打水回來,卻發現齊強哭了,他的身子不能轉動,手也打上石膏不能動彈,因此他的哭泣無法掩飾,就那麼張著嘴流淚,脖子上青筋都爆出來了。
五月十七,是齊強三十二歲的生日。這天沈英男給齊強辦理了出院手續,齊強臉上的傷已經基本長好了,留下大大小小數個傷疤。沈英男一邊用熱毛巾小心翼翼地給他洗臉,一邊開玩笑說,"大概以後還得去韓國走一趟。"她說:"就照裴勇俊的樣子整,變成師奶殺手,嘖嘖!"沈英男輕鬆雀躍的樣子沒有成功帶動齊強的情緒,反而她的故作活潑一眼就被看穿。齊強冷著臉說:"我為什麼要把自己整成韓國人?我就是我,活成廢人了,也還是我。"沈英男便沒話了。取悅人是個體力活,在這方麵,她沒有天賦。
江燕妮認真地問了卓悠一個問題,江燕妮說,"你真的打算接受張鬆嶺嗎?"江燕妮好生奇怪,張鬆嶺有什麼不能接受的,他比傅達偉強幾百條街不是嗎?
卓悠卻明白了江燕妮的意思,卓悠邊對著鏡子學著刷睫毛膏邊說,"你是不是想說,麵對張鬆嶺我會自卑?不會的,我媽說,我配得上更好的男人。"江燕妮無比欣慰。離婚果然是女人的速成教材,早就應該明白的道理,許多人非得摔上一跤,才會大徹大悟。
江燕妮真心為卓悠高興,一高興,就送了一支嶄新的蘭蔻睫毛膏給她。
她還送了好幾件自己的衣服給卓悠,看上去至少有九成新,有兩件甚至吊牌都沒有摘。
江燕妮最近發達了,業務做得很好,提成據說非常豐厚。買車的夢想,也幾乎指日可待。
江燕妮向卓悠谘詢,"你說我是買科魯茲呢?還是買科魯茲呢?"卓悠白她一眼:"德行!你也別科魯茲了,幹脆把買車的錢和鄭雪城合在一起,讓他換輛奔馳好了,開上豈不更拉風?"江燕妮恨恨地說:"你沒瘋吧?叫我倒貼錢給男人買車?剛剛不是才表揚過你嗎,怎麼又犯傻了?你給我記住,男人的錢,可以是你的錢;你的錢,則還是你的錢!"張鬆嶺說:"你還是素顏好看。"事實上張鬆嶺的評價已經很客氣了。因為在他看來,卓悠實在不太適合化妝,尤其是濃妝。不是妝麵有什麼問題,隻是眼睛陡然變大,睫毛陡然變長,嘴唇陡然變紅,漂亮倒是漂亮,就是不像以前的卓悠了。以前的卓悠有什麼好呢?長著一張苦大仇深的包子臉。"不對",張鬆嶺認真地糾正,"你怎麼這麼看自己呢?你不知道你天然的樣子有多麼美。"看來張鬆嶺又想念詩了。愛念詩的男人真偉大,他能隨時讓自己的女人走在雲端。卓悠成了張鬆嶺的女人,簡直是水到渠成的事。那天張鬆嶺邀請卓悠去她家做客,張鬆嶺不是一個人住,同住的還有他的母親。
張鬆嶺的母親並不是卓悠想象中的那種老太太。在卓悠的想象裏,作為七八十年代的知識分子而且中年守寡,這位母親必然是清冷、客氣而疏離的,接受張鬆嶺的邀請時,她心裏十分緊張。
誰知一進門,她看到的是一個美麗而謙和的女人。她穿了一件淺灰色的細格子旗袍,頭發在腦後挽成一個髻,梳得一絲不亂,戴銀邊眼鏡,塗淡色唇彩。她一看就是穿慣了旗袍的人,並沒有因為有客人才刻意換上的感覺。
她太美了,即使年輕的容顏不再,可是她的氣場,分明就是從舊上海的掛曆上走下來的,她美得令人不能相信她是一個三十歲男人的母親。
她坐在輪椅上,因為患上風濕性關節炎,她已經坐了四年的輪椅。
卓悠目瞪口呆,不是因為她的輪椅,而是因為她的美麗。她向卓悠伸出手來,很自然地把卓悠拉到身前,她問,"餓嗎?我做了茄盒。"她說:"您果然像隻鶴,鬆嶺形容得真好。"張鬆嶺的母親她笑了,眼角有細微的皺紋浮起來,這才令人想到母親這個詞。這是一套幹淨而略顯淩亂的房子,不小,也不太大,裝修比較老了,可是處處是花了心思的小細節,比如沙發底下質地綿軟的地毯,比如餐桌上鮮豔的鉤織桌旗,比如無處不在的綠蘿,雖然家裏有個坐輪椅的人,卻一點病氣都沒有,反而一看就是個生機盎然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