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雨程和姚遠不約而同地點起頭來。
坐在我身旁的這位男子名叫姚遠,實在不知該如何介紹他的身份。簡單地說,他和韓雨程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同時失去了自己的伴侶。
“老樸,是你自己要跟來,我可沒逼你呀!”女人白了他一眼。
婚外情,這三個字對韓雨程和姚遠來說,都是陌生的字眼。婚後的他們都過上了所期望的生活,尤其是韓雨程。丈夫帶給她的幸福,將楊成森留下的傷痕打磨得平整光滑,像一支療效顯著的特效藥,將記憶的傷口完全治愈,不見一絲瘡疤。雖是被迫的選擇,韓雨程卻從來沒有後悔嫁給丈夫。當警察通知他倆來情人林認屍的時候,看見吊在一棵樹上的兩具屍體手牽著手,好像一對生死與共的結發夫妻。
“我來了兩天了。”
這一次,她主動開口打起了招呼。
“還是我來喂她吧!”我伸手擋在了阿布和竺曉淩之間。
看著他們一長串的開房記錄,韓雨程感覺整個世界在心中崩塌,這種世界末日的感覺已經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和楊成森分手的那一刻。
我極不自然地把手放在她額頭上,迅速拿開了。
當韓雨程和姚遠都點了烏龍茶的時候,是不是證明他們成功了呢?
“放心吧!我會好好保護你的!”年輕氣盛的我,就這樣沒心沒肺地說出了這句承諾。
“請坐。”竺曉淩撫平一塊皺皺的床單,開口對我說。
“我是說以前見過你嗎?”阿布的母親眯起眼睛。
“會在這裏看到你,真是太巧了。”韓雨程回房間換了套舒適的便服,步履輕鬆地朝我走來,方才樹林裏的陰鬱,被遇見久違老友的興奮所取代。
長樂客棧是情人林生意最好的旅館,如不事先預訂,必定沒有房間。
在一個陰沉的午後,我登上了遠行的火車,四小時以後,在另一個城市的火車站又換乘了一小時四十分鍾的長途車,來到了這片樹林,那時候這裏還沒有這麼出名,也不叫情人林,它有一個風雅的名字叫作淺野林。穿過這片樹林,後麵是一片原生態的村落,住著當地的村民,他們擴建了房屋,專門提供給遠足者住宿。
竺曉淩是我二十年前認識的一個女孩兒,我們正是在這片樹林裏相遇的。
原以為她會獻上一個難忘的吻,等來的卻是一個輕輕的擁抱。
我整了整鴨舌帽,繼續上路,往情人林深處走去。不知是不是聚集了太多的陰氣,哪怕盛夏也是寒冷逼人。茂密的樹林比我二十年前來的時候更加粗壯茂密了,枝葉在頭頂編織出一個巨大的穹頂,絲絲縷縷的陽光從縫隙間透漏進來,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微塵悠閑地飄浮其中。好聞的空氣味道讓人心曠神怡,我很快進入一種極為放鬆的狀態,就算葬身林間,也定會減輕不少痛苦。
韓雨程從停屍間領回屍體的時候,在另一個人的臉上看到了相同的表情,和自己一樣崩潰的表情。她不知麵對姚遠時是應該表現出同病相憐,還是遷怒於他,索性選擇回避。他們各自為不忠的伴侶收屍,被解剖過的屍體看起來如此陌生,和情敵的伴侶一樣陌生。
她居高臨下地問道:“你可以為我做一切嗎?”
“你們認識她?”胖子走近一步,“我正找她呢,你們要是知道她在哪兒,我們公司一定會感謝兩位小兄弟的。”
那一年,我二十二歲。大學最後一年隻剩下了畢業論文,同學們都忙著奔波安排自己的實習,而我看不到自己的未來,於是決定來一次遠足。
阿布母親連夜把兩具屍體運到了情人林最深處的淺竹內,由於阿布母親必須在我醒來之前返回長樂客棧,所以藏匿兩具屍體的地點未深入淺竹內的中心地帶,這才被地質考察人員找到。
遠處的樹林無緣無故起了霧,像仙境一般,美得那樣不真實。
一走進房間,我就看見竺曉淩麵色蒼白,虛弱地躺在床上,阿布正在喂她吃東西,竺曉淩蹙眉躲閃著阿布伸過來的調羹。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充滿癌細胞的身體,很快就感到了疲乏,深不可測的樹林,使我沒有走下去的信心了。我坐在地上,背靠一塊大石頭,費勁地喘著粗氣。
“就算是這樣,那張照片怎麼會跑到井裏去呢?”
季節的緣故,當地也進入了旅遊的淡季,旅館的生意清淡了不少,客人也僅剩下我和竺曉淩兩個人,我和阿布的關係也熟絡起來。晚飯後竺曉淩早早地回了房間;阿布的母親不知疲倦地收拾著旅館的每個角落;我和阿布在夕陽的餘暉下,漫步於庭院的石板小路間。
我丟下醋意大濃的阿布,起身跟在竺曉淩的後麵。
一陣爽朗的笑聲回響起來,仿佛歸天後的死者們釋然開朗。
“她是我公司簽的歌手。”
“今天早上我在房間地上撿到的,是有人從房門下麵的縫隙裏塞進來的。”
在丈夫蘇暢自殺的那棵樹下,韓雨程再次見到了姚遠,一個眼角剔透、麵容堅毅的男人。和上次見麵時不同,韓雨程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期盼的目光,那正是自己所需要的希望。
對於兩具白骨的記錄相對簡單,因為遺骸年代久遠,還被林中野狗之類的動物啃食過,所以沒有關於死因的診斷。隻知道兩具白骨的主人乃是一男一女,也許可以稱他們為情人林的創始者。
“你看起來不大對勁。”女的摸摸我的額頭,“你在發燒。”
我不願想象下去,並不是不敢麵對這個現實,而是自己所珍藏的一段感情,卻是一場虛偽的表演。當你看見一件自認為美好之物的醜惡姿態時難免惋惜,雖然每次破案後,我都會看見不同的人臉上掛著這樣的表情,可依然無法麻痹那種心痛的感覺。
竺曉淩阻止我去喝她的那碗感冒藥,讓她和阿布白演了那場戲,倒進盆栽的那碗藥毒死了植物。我心存感激,感激這個世界。
曾經公認的班花,步入中年後依然風姿綽約,有著讓人動心的美麗外貌。她在我對麵的座位優雅地坐下來,要了一杯烏龍茶。
“阿布,讓左先生喂吧!你陪我去修一下庭院枯井的鎖架子。”
這聲音,像極了竺曉淩。
這條消息像一把關鍵的鑰匙,在我腦中無數個畫著問號的箱子中尋找著匹配的鎖孔。
旅館老板娘打斷了我們的對話,她端來了茶水,她的樣子變老了許多,身體依然健朗。老板娘好像已經忘了我是誰,也許是她已經習慣了遺忘,人們選擇來到情人林,就是選擇了被遺忘。
“她是老板,我隻是她的搬運工罷了。”男人擺出一副奴才的樣子。
女人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加快了腳步,朝我飛奔過來,嘴裏竟然喊出了我的名字:
淺竹內的白骨,正是阿布失蹤的父親和他的情婦。
我努力支撐起癱軟的身子,說道:“不用擔心,我不會一個人在情人林裏自殺的,倒是你們……”
“我昨晚剛見過,所以記得。”我把昨晚遇見陳強的經過對她說了一遍,才打消了竺曉淩對我的猜疑。
“這是我先生生前最愛喝的茶。”韓雨程垂下了長長的睫毛。
“我也聽說你已經是個有名的偵探了,怎麼看也不像啊!”
對生命不珍惜的態度,也許是觸及了我被病痛折磨的神經,也許是白費了楊成森委托我的一片苦心,使我變得激動起來。
竺曉淩隨身攜帶的包裏,還藏著從我這裏偷去的錢。
“怎麼回事?這藥很苦嗎?”我聞了聞碗裏的藥,剛想嚐一口。
柴結,也許就是破案的關鍵所在吧。
我的病越發嚴重,吃藥也起不到絲毫作用,我偷偷收起了這捆繩子,實在挨不住了,手頭也有個能夠結束自己的東西。
我已經不記得那天是什麼時候睡下的,但我記得那晚寒風刺骨,窗上的玻璃被拍得啪啪作響,如果有人在外頭過夜,說不定會被凍死。
竺曉淩發呆時的背景裏,總能看到阿布的身影。旅館提供的免費早餐,竺曉淩那份總是盛得很滿,但她隻吃一點點,然後又在木凳上愣愣坐上一整天。她總戴著耳機,不和任何人講話,像尊美麗的石像,在寒風中曆練意誌。
竺曉淩漂亮的明眸,閃耀出幸福的光芒。她溫暖的身體貼近了我,我隻覺臉頰發燙,閉起了眼睛。
“你是左庶吧!”一位年輕人站在長樂客棧的服務台後麵喊道。
樹葉被踩得沙沙作響,一高一矮兩個人向我走近,因為他們逆著光,我看不清他們的臉,隻能分辨出身材粗壯的是個男人,留著長發纖瘦的是個女人。
“好像沒有。”
隨後,我寄出了第二封信。
竺曉淩向我投來求助的眼神,幹裂的嘴唇微微顫動,剛想張口說話,阿布見縫插針地又舉起了調羹。
“你也可以留撮波洛那樣神氣的小胡子呀!”
一個月前,韓雨程的丈夫和姚遠的妻子,雙雙在情人林裏殉情自殺了。
是因為愛他嗎?
竺曉淩自殺的動機,被認定是失聲後抑鬱導致自殺,但我知道,這個動機不成立,她的聲音恢複後,隻在我麵前開口說過話,我也無法去證明這件事情。
“我隻是休息一下。”其實是我沒有辦法停止喘氣。
他們的遺物都放在了長樂客棧425房間內,他們隨身帶著不少貴重的財物,像是要私奔的樣子。韓雨程從警察的調查中得知,自己的丈夫有外遇已經四個月了,每個星期丈夫都會固定地從工作日抽出半天時間,同姚遠的妻子幽會。他們互贈禮物,蘇暢信用卡的賬號裏金額在這四個月裏猛增,他們經常互通電話,親密無間。親朋好友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如何認識彼此的,除了住在同一個城市,生活圈毫無交集,連警察都沒有辦法查出他們兩人是如何結識的,所以對於他們兩個人的自殺,作為了兩個獨立的自殺案分開處理。
我回望著呆若木雞的阿布和總是藏在角落陰影中的他的母親,心裏暗想:
他們相約情人林自殺的原因,在我知道他們預訂了死後長樂客棧的房間時,才發現這驚人的動機。
在韓雨程丈夫行李裏找到的細繩,是網球拍上專用的網球繩,而繩子的顏色很特殊,市麵也鮮有人使用,我卻很熟悉,它專用於癌症俱樂部。
“哎喲!這他媽誰踢的!”一個肥碩無比的人影,從石板小路盡頭的樹林裏隱現出來。
突然,影影綽綽的樹影裏,傳來淒涼的哭聲。
“原來你可以說話?”我驚訝道。
她接近我隻是想試探我而已,看我是否洞察了他們殺人的事情。在僅有四人的旅館,他們三個隨時可以殺我滅口。
我檢查了韓雨程丈夫的所有行李,唯獨有一件東西不知為何物。
夕陽下,阿布深情地望向竺曉淩的側臉,高貴而又傲慢。
我著迷於這裏的寧靜致遠,仿佛世間的塵囂被阻絕於樹林之外,在天然氧吧的負離子裏,整個人被放空一切。讓你遺忘還有一份如時鍾般一成不變,從第一天就能預知你未來一生的工作在等待著你。
我仔細端詳起照片上的竺曉淩來,她戴著誇張的帽子,化了妝的臉光鮮靚麗,表情深邃地手握麥克風,背景是一排耀眼的聚光燈,光暈之外便是一片黑暗,和此時的樹林一樣。
出門時,阿布的母親看見了我:“我見過你嗎?”
一個星期之前,韓雨程和姚遠收到了來自長樂客棧的預訂確認電話,他們的伴侶在自殺當天竟然預付了一個月後的425房間的房費。相約殉情的兩個人,又為什麼要預訂死後的房間呢?
“你認識陳強?”竺曉淩詫異道。
“會不會是你自己忘記放哪兒了?”我看了眼亂糟糟的房間,不信任地提問道。
攝人心魄的黑暗樹林中,湧動的暗傷氣勢恢宏,華麗得令人心碎。
會不會是阿布的母親幹的?
是原本已經返程的警察又折了回來,他們在情人林裏發現了陳強的屍體,他在一棵樹上自殺了。
我將藥全倒進了窗台的盆栽裏。
也許是上天故意要賦予情人林傳奇色彩,第二天下午,突然來了十多個警察,他們說是接到了報案信,匿名信中說長樂客棧裏有人被殺了。
警察把長樂客棧找遍了,除了我們四個人,連屍體的影子都沒看見。
我離開時,最後看了眼旅館的招牌,它在寒風中哆哆嗦嗦,就像喪子的老板娘,老態龍鍾。
“那是什麼?”我推開窗戶,看見小路旁有一個被鎖起來的大箱子。
我仰起頭,眼前這座樸實的建築仍保持著它的原貌,隻是招牌換成了帶燈光的字體。古色古香的“長樂客棧”四個字,熠熠生輝。
“我聽說了你先生的事情,特意為你先生來這裏。”我沒有告訴她,是受了楊成森之托。
“淺竹內?”我瞪大了眼睛,雖然知道自己的眼睛總是惺忪無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