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的人(1 / 3)

淺竹內位於情人林的最深處,枝繁葉茂下的土地終日不見陽光,滋生出許多有毒氣體,地底豐富的礦藏,會影響闖入者指南針的磁場,很容易就會在淺竹內迷了路。無論是探險者還是自殺者,總之沒有人可以活著走出這片土地,連清理屍體的救援者,也不願涉足半步,是名副其實的“死亡之地”。

耗盡最後一點兒腦細胞,來完成對楊成森的承諾。韓雨程和姚遠伴侶的自殺真相,也早已在我腦海中水落石出。

方才被麻繩磨破的手掌皮膚,仿佛向全身蔓延開來,我轉過頭看著窗外的霧氣,不知如何回答一個連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竺曉淩眉目間時常透露出絕望,嗓子失聲後雖然恢複了,但在演唱方麵很難達到曾經的水準。她選擇來情人林,真是為了度假休養的嗎?情人林會使人對世界毫無留戀,自殺仿佛是唯一的解脫,竺曉淩早有了這念頭。

阿布執拗地一動不動,阿布母親見狀,拍了拍他的後背:

“我看了發現屍體時候的照片,我妻子和你丈夫脖子上的繩結叫作‘柴結’,打這種結的人,通常用來拖拉木材之類的物品,生活在城市裏的人不太會學這種打結方法。我妻子根本不會打這種結,你丈夫那樣的高級打工者,也不太會吧?”

“這個怎麼會在你這裏?”我發現竺曉淩現在手裏的這個皮夾已經癟塌塌了,表麵有磨損的痕跡,還沾了些許泥土,上頭有幾個不太明顯的深色圓點。

“我不知道。你摸摸。”竺曉淩撩起劉海兒,露出額頭。

“不可能。”與竺曉淩擦肩而過時,我聽見耳機裏傳來微弱的音樂聲。

更困惑的事情是,長樂客棧裏能寄出這封信的人,隻有我、阿布、阿布的母親以及竺曉淩。

“她叫應小雀。”

“我是來投宿的。”那人漸漸走近,才看清是個西裝革履的胖子,他齜牙咧嘴地搓揉著小腿的脛骨,嘴裏不幹不淨地罵著。

陳強在情人林裏等來了竺曉淩,也等來了死神。

當晚情人林裏的每一棵樹,一定目睹了一場激烈的搏鬥。

他沒有回到工作單位,搜查的警察也沒有在樹林裏找到他的屍體,隻有一點可以肯定,他身上帶了很多的錢,是用來收買竺曉淩的。

“不會,我記性很好。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你,你穿著灰色的上衣,黑色運動褲和白色球鞋,還主動和我打了招呼。”

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沒什麼,就是一口枯井罷了。怕有住客往井裏亂扔垃圾,所以我媽把井鎖了起來。”

可我舉報的屍體並不是陳強的,而是阿布的父親。那時候我對客房窗戶下的那口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偷偷取了阿布母親藏在櫃台裏的鑰匙,一個人半夜打開了蓋在井口上箱子的鎖。起初隻以為井裏是長樂客棧的鎮店之寶之類的寶物,打開後一看,一團衣物漂浮在井水上,僅僅憑著月光我看不清衣物下到底是不是具屍體。好奇心重的我,決定試探一下阿布和他的母親。

“你不怕和姚遠也被當成殉情者嗎?”我無意改變她的決定,但希望她想清楚後果。

“不要緊吧?”我的舉動讓韓雨程有些不知所措。

我四下環顧,在幾步之外的地上散落著一根手臂般粗的樹枝,我故作輕鬆地往樹枝的方向挪動著腳步。

“我和姚遠都想知道,為什麼大家都要來這裏自殺。聽說淺竹內這個地方,從沒有自殺者生還的記錄。”

也正是在這片淨土的時光,我遇見了自己的第一份感情。雖然現在我以無比平靜的口吻講述它,但當時它來勢洶洶的情景,依然記憶猶新,就像一個長在後背上的傷疤,在你赤身裸體照鏡子的時候,才會讓你警醒起那段刻骨銘心的傷痛。

他們是來自殺的嗎?

“沒看到禁煙標誌嗎?”阿布指指樹幹上的圓牌。

“不要喝!”竺曉淩一把拉住了我,搖了搖頭。

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兒,怎會有如此絕望的表情呢?

我撓了撓瘙癢的頭皮,對自己的驚擾感到不好意思。正低頭間,瞥見了男人手裏的繩子。

“你們是酒莊老板嗎?”我問道。

“有發燒嗎?”

頓時,我想起了眼前的這個女人。

當天下午,一個警察送來了另一封匿名信,信裏寫明了屍體所藏的地點。

“竺曉淩!”

陰鬱的天氣,陰鬱的樹林,所有東西都令人情緒低落,心也跟著變得陰鬱起來。

她用手指抵著嘴唇,示意我不要發出聲音,輕輕走到房間門口,探頭張望了幾下,關上了門。這才放心地說道:“其實我前幾天就可以說話了,嗓子沒有想象中那麼嚴重,休養了一段時間,它自己就恢複了。都是陳強害得我這樣的,所以我就急急他。”

托諸葛警官的福,他事先替我和當地警方打過招呼,所以收集相關資料的時候,還算順利。我花了一整天,在當地派出所裏,翻閱了所有材料。在找到決定性證據前,基本串聯起了圍繞著長樂客棧發生的多起事件。

竺曉淩。

至今為止,僅有一次。

在警察對竺曉淩身份查實的時候,我才知道昨晚的胖子沒有撒謊,她確實是一個選秀節目的歌手。二十年前這種節目叫作歌唱比賽,要求要比現在的選秀嚴苛數倍。參加的歌手也會曆經生理極限的考驗,在訓練和準備的過程中,竺曉淩因為過度使用嗓子,把自己給唱啞了。已將生命投入唱歌中去的竺曉淩受不了打擊,一個人跑來情人林。來找竺曉淩的胖子,就是那個節目的負責人陳強。從我之後的調查中得知,陳強在歌唱比賽期間,私自為竺曉淩安排了商業演出,中飽私囊。頻繁的演出活動,才是弄壞竺曉淩嗓子的罪魁禍首。陳強生怕竺曉淩把這件事公之於眾,才會隻身一人到情人林來找她。

“桂源鋪!”女人語調上揚。

從淺竹內的方向,有一男一女向我走來。像阿布和竺曉淩,又像是韓雨程和姚遠。

韓雨程是我和楊成森初中時的同班同學,他們倆曾經有過一段美好的戀情,終因父母的介入,韓雨程嫁作他人妻子,她的先生是一家知名企業的管理高層,我在報紙上見過他的名字——蘇暢,他被譽為最年輕的第一副總裁。在他們的婚禮上沒有看見楊成森,以為他倆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麵了。

阿布母親怎麼會輕信一個陌生人的承諾?阿布勒死了陳強,盡管這個推理很牽強——阿布的體格不足以一個人製伏他,但我仍不願相信竺曉淩也參與了這起謀殺。

“烏龍茶!謝謝!”與韓雨程同行的那位男子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對老板娘說道。他拉過一把椅子,坐到了我和韓雨程中間。

餐廳顯著位置懸掛著諸如“珍惜生命”之類的標語,喇叭裏也放著勸說自殺者勿輕生的廣播,窗外整片墨綠色的情人林,透出隱隱的怨氣,心情也不自覺地沉重起來。

我強迫自己打斷了回憶,拿出藥瓶,用韓雨程麵前的烏龍茶衝下了藥丸,疼痛絲毫沒有減緩,我把手插進上衣口袋,用力繃緊身子,待這陣痛感離去,我才鬆開了咬緊的牙齒,口腔裏嚐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就在我興衝衝得到可以回家的消息時,竺曉淩和阿布在情人林裏自殺了,他們脖子上的勒痕和陳強的一模一樣。隻有情人才會在這片樹林裏一起自殺。

“那你說,她為什麼這副樣子呢?”阿布踢飛一顆腳邊的石子,石子如子彈一樣撞在石板路上,彈出老遠。

在晚飯的桌上,阿布終於按捺不住,問我道:“左庶,你說昨晚那個胖子去哪兒了?會不會凍死在樹林裏呀?”

我憤怒的表情令韓雨程不知所措,她轉動脖子四下張望,想換個話題說說。

在長樂客棧中,我檢查了所有捆紮或者和繩結有關的物品,發現沒有一個打的是柴結。如果要殺人,凶手一定會打自己擅長的結,這麼多年過去,阿布的母親真的可以隱藏得那麼深嗎?

“因為你騙了我。”

韓雨程啜了口烏龍茶,似乎不習慣烏龍茶略微發苦的口感,她咬牙咽了下去,話匣子也隨之打開。

聽出我話中有話,身材嬌小的女人笑道:“我們也不是來這地方尋死的,主要是來尋找竹筒酒的原材料,竹筒酒必須要用山林裏最好的竹子來製作。”

我成為一個偵探以來,從不願記起在情人林那段日子裏的點滴回憶,更不想找出什麼蛛絲馬跡來破案。盡管現在看來,這個案件疑點重重,可每當回憶片段閃過竺曉淩的影子時,我總是會忍不住去想:那天的擁抱是她真心的嗎?如果是真心的,為什麼和別人殉情呢?

旅館內陳舊的鏡子,把我的膚色照得很不健康,灰暗灰暗的。臉上的皮膚像一張風幹的濕紙巾,勒緊了整顆頭顱,我越來越像一具骷髏了。兩隻耳朵比以往顯得更加大了,又有幾分神似吸血鬼。

我迅速解開了自己打的柴結,將繩子收了起來:“在我沒有調查出結果之前,你千萬不要深入淺竹內。”

我用力攥了攥手裏的繩子,毛糙的質感讓手指發疼。二十年前,一條與我手裏繩索相似的繩子,結束了一條美麗的生命,也粉碎了我所有美好的幻想。

朝夕相處的短暫三天裏,我悉心照料著她,觀察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微表情,以至於我往後諸如撓頭皮、搓手等表達情緒的習慣動作,都是受她影響所致。

“庭院的那口井……”我話還沒說完,竺曉淩走了進來,用一根手指指指我,獨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好像是有什麼話想單獨對我說。

我接過碗和調羹,阿布凶惡地瞪了我一眼,好像我和他從來都不認識一樣。

通過當地警察核實,韓雨程的丈夫以及姚遠的妻子,皆是癌症俱樂部會員。他們疑似偷情的行為背後,是同病相憐下所產生的感情。

“是不是我換個福爾摩斯那樣的帽子,再叼個煙鬥,才像偵探?”

“是不是因為竺曉淩?在樹林裏我聽到你喊了這個名字。”

“你真是個可愛的人。”

一男一女是今早剛剛入住旅館的那一對,起初以為是婚外戀的他們倆,看起來不像是情人,是我把世界想象得太陰暗了。

“你的意思是他們偷偷進你房間,拿走你的東西又放了回來?”我回憶起過去幾天,竺曉淩不在房間的時候,阿布通常都出現在她身邊的不遠處,要不就是和我混在一起。

二十年前的那一天,一定是我對被封之井的興趣,引起了阿布母親的擔憂。那天晚上,她等我們睡著,偷偷打開了井蓋,想把兩具屍體轉移到別處,沒想到被逗留在井附近的陳強看見。但我想一個中年女人,怎麼也沒有辦法徒手殺死陳強這樣體格的胖子吧?當時,陳強一定拿出了竺曉淩的照片詢問,夜黑風高,陳強失手將照片掉落井裏。阿布母親得知陳強是要找人,於是將竺曉淩作為籌碼與之談判。最後,阿布母親讓阿布將竺曉淩半夜帶到情人林,交由陳強。陳強則許諾自己不會將井中看見的屍體宣揚出去。

末梢神經變得後知後覺起來,全身的氣力像被抽幹了一樣,意誌力和正義感慢慢喪失,對於公布阿布母親的罪行,我也不如往昔般認為是必須的責任。

從前台取了房間的鑰匙,我弄停當行李,回到旅館一樓的餐廳,點了杯當地特產的茶,在窗邊的座位等著韓雨程和她的男伴。

哭聲戛然而止,我懷疑是自己出現了幻覺,自從生病以後,眼睛和耳朵都不大靈光了。

“為我去死也可以嗎?”竺曉淩死死盯著阿布的眼睛問道。

我把皮夾打開,平按在地上,它的厚度剛好穿過門下的縫隙。

我看見韓雨程和姚遠並肩走向情人林,探尋他們想要的答案。

情人林仿佛他們倆的婚禮殿堂,他們互為對方脖子打上繩結,就像在戴結婚戒指,兩個生無眷戀的年輕人,懷著殺人後惴惴不安的罪惡感,他們年輕的外表下,是衰老而又殘破的靈魂。

“在我看見你的時候,為什麼你手裏拿著繩子?”

“這孩子病了,不肯吃藥!”一旁阿布的母親看見我,擠出一絲笑容說。

這時,就會有兩個自己開始在心裏打架。

而姚遠開口的第一句話,就顛覆了韓雨程內心所有的猜忌。

我擺擺手,又恢複了原樣,問道:“你們剛才說,你們親人自殺時打的結,也叫‘柴結’,對嗎?”

有些名字,應該從記憶中刪除。

這座旅館裏,竺曉淩不是唯一有殺陳強動機的人。

“是啊!”我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以免被她發現我來此的真正意圖,我搔搔前額的發際,用手臂擋住她窺探的眼神。

“你是在懷疑我?”阿布有點兒不開心,狠狠扒了口飯。

我把所有的話寫在一封信裏,擺在了韓雨程房間的床頭櫃上。穿起我最厚的衣服,獨自往淺竹內的最深處走去。

而阿布和竺曉淩選擇了自殺。阿布脖子上的結是竺曉淩打的,然後她教了阿布打結的方式,讓他為自己的脖子也打上柴結。

阿布年幼的時候,他的父親並沒有和情人私奔,而是因為出軌之事敗露,與他的情人被阿布母親雙雙殺害,她將兩具屍體藏匿在庭院的井中,並以井枯為由封了井蓋。想必開旅店的成本,也是兩個死者的錢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