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人(1 / 3)

我的殺意如同毛文傑的性欲一樣,從黑暗的心底泛濫,一發不可收拾。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是妻子!

畢業以後,我進入了一家外資企業,主要經營高爾夫運動器械以及相關的衍生產品。

回想起妻子曾給我打過電話,搬盆栽隻是借口,原來是燒了晚飯。

半年前的一次同學聚會上,和高中時的死黨毛文傑閑聊時,得知韓雨程早已嫁為人妻,但還沒有孩子。她的丈夫是一位中美合資企業的副總裁,比她大了整整一圈。

毛文傑堅定地拍拍我肩膀。

夫君在工作上那份執著死不放手的特質,讓我以為找到了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左庶時常有眯眼睛的小動作,原以為是他的習慣,現在想來也許是被壓迫到神經了。

“別的沒什麼,醫生說我後腦勺長了點兒東西,可能是個比較大的脂肪瘤吧。沒什麼大礙,放心吧!”

“我可以的。”

窗外一記驚雷,我不由往後退了一步。

“對麵樓裏的住戶,看見一道閃電擊中你家,還冒出了火花,就立刻報了警。我們趕到的時候,你太太已經去世了。抱歉!”諸葛警官微微向我鞠了一躬,“你家裏弄成這個樣子,是因為這扇窗戶一直打開著,是我們抵達後才將它關起來的。”

婚姻就像稀釋劑,再濃的感情也無法抵禦一天天的平淡。用完的衛生紙盒,未繳的電費單,洗衣筐裏的髒襪子,永遠是這樣細瑣的事情,慢慢吞噬生活中的期許和快樂。夫君鍾愛安穩的日子,每月按時遞交他的薪水,收看固定時段的連續劇。我時常興高采烈地湊近夫君,索要一場深夜場的電影,或是幾天的遠足旅行,都無一例外被一一彈回——“我好累。”“這事以後再說吧。”“亮太不知道我很忙嗎?”聽膩了連夫君都難得創新的托詞,我終於明白了母親那句“自己就不是自己”的意思了。

樓道裏陣陣涼風,我能感受到體溫隨著貼著皮膚的陰冷衣服漸漸流逝。獨自踏著冷寂的台階,竟有些懷念起曾經和妻子抱著超市的購物袋,氣喘籲籲地往上爬,彼此沒有囉唆的交流,不管多累,走在前麵的人,總會停頓腳步,等著對方後來居上。像旅途探險中的同伴,無論多麼險峻的情形,都知道自己並不孤獨。

“我和左庶是老交情了,他一聽到你出事,就上樓來了,看來你們的交情也不淺啊。”

我用力捏著手裏的酒杯,問道:“你就不怕人家丈夫找你算賬嗎?”

毋庸置疑,毛文傑沒有說假話,夫君真的出軌了。

“沒事。那就改日再約吧。”毛文傑掃興地垂下眼瞼,他翻了翻桌子上的行程表說,“最近訂購這批鈦合金的廠商比較多,到下個月底,除了周末我好像沒有辦法騰出時間給你了。”

用毛巾狠狠抹去唇角殘留的泡沫,我對鏡子裏的自己重重點了點頭。

“她需要的,隻是一個擁抱。”左庶起身打開了門,諸葛警官提著證物袋走進來,看來他們也找到了那根高爾夫球杆。

我加了一句:“不是為我,是為了韓雨程,她的丈夫死在了那裏。事情有點兒蹊蹺,我知道隻有你才有辦法解決它。”

“我太太在家出意外了。”說出口的一瞬間,我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業務會談演變成了家常聊天,毛文傑暢談著他和夫君幼年時的頑皮,像是忘了我來訪的緣由,直到最後一刻才意識到預約時間已接近尾聲。

可是,他和那個女子近期又有了聯係。

氣象台8月8日8點30分發布台風紅色預警信息,預計十二小時內上海市部分地區風力最高可達十級,局部有大暴雨,請做好防台風應急準備。

毛文傑對我的到來表現得有些熱情過了頭。

但沒有回頭路可以選擇。

“你不用說了。”左庶製止了我,他轉而向諸葛警官懇請道,“我想和我的朋友單獨相處一會兒,十分鍾以後,我會給出真正的答案。”

“最多三個月。”

“都是為了你。”

說來有些難以啟齒,結婚至今,夫君和我的夫妻生活寥寥無幾,每次夫君都在我洗澡時入睡,搖醒他也無濟於事,滿麵疲態地對我說上一句:“抱歉,我實在太累了。”

這個數字可能是他在騙我,但有一件事情我確信他沒有撒謊。

淚水變本加厲地肆虐起來,連我自己都不曾想過會如此悲傷。不禁捫心自問:她真的有那麼大的罪過,要承受如此巨大的折磨嗎?

“嫂子!”他也在第一時間認出了我。

這種冷淡讓我不快,又無法直白地表達出來,開始擔心夫君是否身體有恙,觀察後發現夫君生理上是個正常的男人,隻是工作壓力過大。久而久之我也就適應了,那個夫君曾愛過的女人出現,打破了我心裏這種微妙的平衡。我不禁疑惑起來,夫君麵對那個女人的時候,也如此乏味木訥嗎?

最深的恨則是一份平靜。

從毛文傑放蕩的笑聲中,我得知了他的怪癖。毛文傑對別人的妻子有種難以壓抑的性衝動,一旦被他盯上的少婦,他不僅會徹底調查對方,耍弄種種手腕,也會刻意製造事端,威逼利誘對方就範。他自稱得手的女人兩隻手都數不過來。

“殺你妻子的人,是她自己。”左庶冷靜地說道。

可事實上,我幾乎壓上了我的人生,來博弈這次難能可貴的機會。

“真的嗎?”我激動道。

不等毛文傑繼續他的花言巧語,我閉起眼睛,用嘴狠狠地堵了上去。

見硬的不行,毛文傑鬆開了手,從他的包裏又拿出了兩件東西。

莫非是天意?不可能,絕不可能!左庶從不相信奇跡,所謂的奇跡隻是很多巧合重疊的結果。

八個月以後,命運同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我和那位日本負責人結婚了。

毛文傑端起茶杯,吹了吹說:“你相信成森嗎?”

直到聽見重重的關門聲,裝睡的我才從床上爬起來。夫君對我日益冷漠的態度,是那個女人的緣故還是他已察覺出我與毛文傑的事情了呢?

老板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我們聊著:“你們來得算巧,我這家店到月底就要轉讓了。”

雖然我的計劃並未真正實施,但我還是如實說了出來。

譬如,當年的那個她。

“您是哪位?”我生氣地反問道。

點起一根煙,倚著欄杆扶手仰望著景泰市立醫院藍白色的大樓,心中思緒萬千。剛才在走廊裏無意聽到了左庶和醫生的對話,盡管他們聲音都很輕,但我還是聽到了“肺癌”兩個字。

“脂肪瘤這種東西,我身上多的是呢!”我抬起胳膊,向左庶展示著我腋下的脂肪瘤。

“不知道這台風什麼時候走。”我自如地應答道。

我調整一下自己的呼吸,低頭看向了白布下那具焦黑的屍體。妻子的身軀差不多縮短了一半,渾身上下沒有一件衣服,甚至布料的碎片都找不到。她全身看不見一寸完好的皮膚,一旦湊近焦爛開裂的屍體就會聞到刺鼻的惡臭。我看見了屍體嘴裏那顆修補過的磨牙。

原本要關門打烊的老板,為我們兩個熟客網開一麵。店裏食材不多,我們也不講究,老板下廚弄了兩個菜,我和左庶麵對麵吃了起來。

報警後,隻要在警察趕來的這點時間裏,輕輕地將那個開關再推下去,所有的證據便消失無影了。

他的行為讓我為上次見麵時的無禮感到慚愧,和夫君說起兩日後老友來訪,誰料夫君那天要去公司加班,沒法招待老同學了。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他態度冷漠地說:“以後別再把工作帶回家裏來做了。”

地磚上橫臥著某樣東西,在白布覆蓋下隱約能看出它是人形,但看起來不像是妻子的屍體,體形反倒像是個少年。

出嫁那天,母親拉住我的手,眼淚在她的眼眶裏打轉,一遍又一遍問我:亮太呀,你真的決定了嗎?進了別人家的門,自己就不是自己了。

諸葛警官領著我走到客廳的窗邊,積水讓我有點兒恐懼,我偷偷往配電箱的方向看了眼,打開的蓋子裏,我推起的那片開關居然沒有被推下去。

“躲開!”我一把推開左庶,身子被撞飛出去,從六樓自由落體。

五六個月前,公司派遣我去洽談一批用來製造高爾夫球杆杆頭的鈦合金材料,供應商的負責人恰巧就是夫君的同學毛文傑。

一家跨國公司計劃在本地投資建造高爾夫球場,希望與我們公司達成長期戰略合作關係。在討論合同的細節上,對方與我們產生了非常大的分歧,雙方各不讓步,談判陷入了僵局。

隔離帶裏穿著雨衣的警察,問我們是不是這幢樓裏的住戶。

“你家裏已經處於斷電狀態,我們關閉了走廊外的總閘,不會有事了。”

談判的初期,我就刻意接近對方公司的兩位負責人。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與他們建立友誼,取得信任。一個月後,我成功接近了那位日本人,並且套取了對方公司的談判底線,從而製定出具有針對性的合同方案。談判那天,我給了經理一塊動過手腳的口香糖,我知道經理的腸胃不好,所以我就把口香糖的包裝紙浸在了剩飯剩菜的餿水裏,陰幹後包裹上了口香糖。不出意料,他敏感的腸胃中了招。

“是呀!前段時間眼睛不舒服,趁著在醫院辦案,索性做了個體檢。”左庶輕鬆道。

打開家裏的配電箱蓋,輕輕往上推起其中的一片開關。

和大多數應屆畢業生一樣,初來乍到的我先從基層的產品銷售員做起。公司針對的客戶群體百分之九十是外國人,對於一名銷售員來說,外語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星期六的清晨,夫君像是怕見到老同學一樣,早早出了門,甚至比工作日起得還早。

這種幻想令人如坐針氈,倘若辦理簽證需要離開夫君一陣子,我還真對自己的夫妻感情沒有信心呢。

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我絕不能失去夫君,不為報複,隻為不暫時離開夫君,我也很需要簽訂這份采購合約。

路途中,經理可能吃了不幹淨的食物,上吐下瀉,被救護車急救送往醫院。這個項目合同的細節,除了經理,公司裏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了,臨時也找不到替代者,隻得由我單槍匹馬麵對談判了。擔架上的經理,原本滿心的欣喜統統變成了絕望,倘若這筆生意因為他的原因泡湯,意味著他的經理位置甚至這份工作將一同化為泡影。

雖然不記得她的名字,但我已清楚知道她在夫君心中所占據的位置。

我希望今晚的台風能夠帶走一切讓我不開心的事情,包括妻子的生命。

台風引發的城市積水,使得所有救援車輛以及警車都無法離開。

“又不是我強迫她們,都是你情我願的事情。”毛文傑不屑道,“再說了,韓雨程心裏也沒她丈夫,我看得出來,她心裏還有你的位置。”

大學主修的科目是德語,初、高中的時候,英語也一直是我的強項,隻需了解高爾夫運動的專業詞語,溝通起來就完全沒問題。我的日語水平也毫不遜色於前兩個語種,這要歸功於韓雨程。在與她交往的三年中,陪她看了不計其數的日本漫畫和電視劇,為了讓她第一時間看到原版動漫,我自學日語,替她翻譯日本動漫的字幕,久而久之,日語成了我應用最多的一門語言。

“警官,你要小心。”我盡量踩在沒有水的地方前進,走了幾步就無法靠近積滿水的窗戶了。

“雷電?怎麼可能?”

毛文傑居然打起了兄弟前女友的主意,雖然沒有資格責罵他,可心裏總不是滋味。

“慢點兒!”我把啤酒瓶往自己這邊挪了挪,問他,“你體檢情況具體怎麼樣?說來聽聽,今後也好注意保養自己的身體。”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變成了母親的樣子,每天提前一小時起床,做飯熨衣,家務全包。當深夜疲累地爬上床,夫君已是鼾聲雷動。束手無策的委屈,隻有在關燈後默默流淚,曾有過獨自逃離這個家的念頭,可這就意味著當初我的選擇是錯誤的。

奇怪的是,我完全沒有蕩起激烈的情緒,心中一片寧靜。

我重新考慮了毛文傑的提議,與他通過電話後,他選定在雙休日的星期六來家中拜訪,並且主動提醒我準備合約文本。

所以對他提出的拜訪,無論出於朋友還是工作夥伴,我都很排斥:“可是,夫君他不希望我把工作帶到家裏來做。”

會是誰呢,在大台風的日子,故意弄壞我們樓的避雷帶?就算這人想殺死妻子,選擇這種方法也未免太不靠譜兒了,能保證雷電就一定會擊中我們家嗎?

“雨停了。”有人在門外喊了一嗓子。

我一摸口袋,果不其然,手機上顯示是家中的來電。

可我畢竟不是神,無法掌控他的命運。

“這位先生,您不能過去。”警察將手臂擋在了我和左庶之間。

“是因為韓雨程嗎?”

“目前還不清楚。但破壞處就在你家樓頂,我問過你的隔壁鄰居,他們一家三口全天都在家,所以破壞者很可能是從你家陽台爬上去的。”

“你怎麼知道?”我並沒有提起丈夫的去向,而毛文傑如此肯定的語氣,令人生疑。

言語間,透露著淡淡的傷懷。

接起電話,居然不是妻子的聲音。

正是在我與夫君近似冷戰的期間,夫君高中同學毛文傑的出現,讓我的生活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是太陽能熱水器。

“可能是窗戶下的那個插座短路,引來了閃電。”我隻想攬下罪責,一了百了。

於是,我在陽台架起梯子,頂著風,搖搖欲墜地爬向屋頂。

我終於明白,那根高爾夫球杆是妻子用來撬斷避雷帶,為太陽能熱水器製造通道的。豐盛的晚餐是她的慶功宴,那時候我接到電話如果回來搬盆栽的話,應該會和現在的下場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