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滄海嗯了一聲,道:“他身體上的病已無大礙,隻不過他心裏頭的病,我卻沒有藥能夠治得了。”
嶽銀屏卻有點不懂了:“心裏頭的病?”
燕承雪也問:“我心裏有什麼病?”
紀滄海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卻道:“我隻知道,你睡著的時候,總是重複在做著同一個噩夢,夢裏的內容隻有你自己知道。但是我猜,這個夢一直都令你的內心感到十分痛苦,你無法釋懷,甚至更不敢去麵對。”
紀滄海頓了頓,接著又道:“有些事情,越不敢麵對,就越是無法解決,藏在心底的痛苦就會愈深,時間一久,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陰影,慢慢就會令你喪失掉你原本擁有的一些能力。”
燕承雪似乎已經知道,紀滄海所指的是什麼了。他本來隻是為殺人而生的一個殺手,他原本擁有的就是殺人的能力,在江湖上生存而不得不具備的能力。可他現在確實已經喪失這種能力了,他甚至一想到要做這種事情,就會感到惡心、痛苦。
燕承雪的眼中也已流露出了痛苦之色,他恨恨道:“有些能力喪失了或許更好。”
紀滄海道:“所以,你也不打算去找你的朋友了?”
燕承雪問:“你知道他在哪?”
紀滄海卻反問:“他是不是落霞穀的人?”
燕承雪道:“我也是。”
紀滄海又問:“那你知不知道,白馬山莊正率軍攻打落霞穀的事情?”
燕承雪道:“我已知道。”
紀滄海道:“那你現在是不是已有了答案?”
燕承雪忽然拔腿就往外麵衝。
嶽銀屏大聲喝住他,道:“你要去哪裏?”
燕承雪腳下並沒有停,但卻已緩慢了下來,他邊走邊回答:“落霞穀。”
嶽銀屏道:“你知不知道那裏現在是最危險的地方?”
燕承雪道:“就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更要去。”
為了自己喜歡的人,他可以冒險,為了自己的朋友,他同樣也可以去冒險。就算他已喪失了一些能力,就算他內心仍然害怕,就算他對殺人這件事已經有了恐懼,可無論如何,他也絕不能允許自己做一個無情無義的膽小鬼。
所以即使沒有一點把握,他也要去。
“你打算就這樣去?”
燕承雪轉過身來,眼神變得憂鬱深邃,他看著嶽銀屏,緩緩道:“我知道我欠你的還沒有還清,但無論如何,我都希望這次你可以不要攔著我。”
嶽銀屏卻笑著道:“我並沒有打算攔著你,隻不過你非要去的話,至少應該帶一件武器去。”
燕承雪道:“我已經沒有武器了。”
嶽銀屏道:“你也不是非要用短劍才行。”
燕承雪道:“短劍是我最厲害的武器。”
嶽銀屏卻不以為然:“或許,你也可以試試這一件。”
紀滄海已從後院的一間軒房內,將這件武器提了出來。
霸王槍!
長一丈三尺七寸,重逾百斤,純鋼鍛造,槍鋒銳利,點到必死。
原來,真正的霸王槍竟被嶽銀屏藏到了紀滄海的家裏,這實在是一個很妙的地方,至少金鱗堂的人,絕不會想到它在這裏。
這就是她的秘密,燕承雪現在終於知道了。
5.
夕陽,風雪已漸停歇。
無邊的天際變成一片緋紅色,太陽如一粒金色的圓豆遙懸在雲海間,斜陽正紅,也正是落霞穀景色最美的時候。
隻是可惜,已近黃昏,人也無意欣賞。
兩個人,兩把劍,木樁一般相對而立。隻不過,這是兩根鋒利無比,殺人如芥的木樁。
幾十鐵騎和落霞穀的守衛們,都遠遠地站在這兩個人的山穀後麵,沒有他們的號令,誰都不允許靠近一步。這是他們兩個人的命令,也是他們兩個人的君子之諾,這場戰端現在由他們兩個人來結束。
落日的餘暉灑在曲終尋那張蒼老的臉龐,和他身上那件墜地闊袍上,整個人看起來,就似一個垂暮的老翁。
麵對這樣一個鶴發老者,石一的心中並沒有半分鬆懈,反而令得他更謹慎穩重。因為這個人雖然看起來老,但他的眼睛卻很深邃,渾身似乎還透露著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他更看不出,這個老人在用劍的時候,將會是以何種速度,何種方式出招。
曲終尋卻已看出,眼前這個一身白衣如雪的年輕人,雖然信中的語氣狂妄,可是本人看起來卻沉著冷靜,毫無驕狂之態。他也沒有猜錯,能繼承“舞陽劍法”的後人絕不會是浪得虛名,言而無信的小人。
石一目光如炬,尖銳的眼神比劍鋒還要利,劍還沒有染血,他的眼中卻已看見了血,仇人的血。他如此冷靜,隻因為他此刻麵對的除了仇恨,還肩負著整個白馬山莊的盛衰榮辱,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戰勝曲終尋,他隻有一份信念,絕不能輸。
兩個人的仇恨,都來自同一個死去的人,他們為了這個已死的人,又已犧牲了太多無辜的人,這些人的仇,又有誰來替他們報?沒有人能回答,仇恨似乎永遠都在這世間的每一個角落蔓延著,從未休止。
現在,他們已決定用對方的死,來結束這份仇恨。
“讓我看看你的劍。”
曲終尋忽然提出了這樣一個不適時宜的要求,他的眼中仿佛隻有劍,而並沒有石一這個人。
石一就讓他看。
劍已出鞘,一柄形式奇古的烏鞘長劍,劍身極其普通,但卻是曾經震爍整個江湖數十載,無堅不摧的利器。
“這就是舞陽神劍?”
曲終尋終於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親眼看到了這把劍,他的眼神也已有了變化。
“這就是。”
石一的回答冷淡,簡單。
曲終尋一笑,突然出手。
劍光如遊龍出水般撲過去,又仿佛一隻堅硬的利爪,直抓石一手中的長劍。他的目標居然不是石一,而是那柄劍,這出手的一擊凶狠而果斷,竟似要將那柄劍擊碎。他所仇恨的,似乎就是那柄劍。
劍沒有碎,舞陽神劍堅不可摧,世上沒有什麼武器能夠擊碎它,但它卻能擊碎任何一件武器。
石一定如磐石,方寸不亂,迅速舞劍格擋,隻聽見一聲銳耳的龍吟作響,曲終尋竟被震得退出兩丈。石一趁勢躍起,在空中揮劍劃出一道劍尾,在躍到最高處時,突然流星墜地一般衝向曲終尋。
他知道曲終尋“遊龍九劍”最厲害的招式,就是在於纏鬥。一旦被他的劍招纏住,對手縱有萬般精妙的招式也無法施展得出來,隻能被他的劍招牽著走。隻要被他纏住第一劍,幾乎已無人能再化解。所以,石一絕不會給他這個機會,況且,他們拚的並不是劍法,而是生死。
高手相爭,生死往往隻在一招一瞬之間。
他這俯衝而下的一劍,激起地上冰雪迸裂紛飛,腳下積雪瞬間融化成雪水,隻可惜劍鋒卻半點都沒有觸及到曲終尋。石一反身抄起長劍,從碎裂的雪地上帶起雪花飛舞,凜冽迅疾的一劍又再次刺向曲終尋。
他轉守為攻,每一招都搶在曲終尋之前,這一劍之利,之快,之絕,就憑曲終尋手中的“遊龍劍”,是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的。若是抵擋,劍和人都必將被石一擊碎,若是再躲閃,他後麵的攻勢隻會更猛,石一已看出破綻,已有把握在三招之內,定可將曲終尋刺殺在他的劍下。
劍鋒已逼住曲終尋,劍尖也已到將達他的咽喉,但曲終尋這時卻動也沒動,竟是靜靜地凝住著石一。就在長劍已抵曲終尋咽喉之際,他手中的遊龍劍忽然迎風揮出,隨劍飛向他的雪花突然在半空中被催碎,七尺之外,石一隻看到劍光忽閃,竟被一陣極寒的劍氣蕩了回去。
雪花碎落在地,霜白的雪地上卻出現了斑斑紅跡,玫瑰一樣的紅色,鮮紅的血。
血是從石一左邊的胸膛上流出來,灑落在地上的——那道劍氣,在他的胸膛上劃出了一道深深的傷口。
他還未站定,曲終尋緊接著又急揮出幾劍,地上的冰雪被疾風刮起,隻感到一陣陣刺骨的寒氣襲來,連劍光都看不清。石一竟毫無招架之力,仿佛被一股強勁的寒流擊翻,雪白的鎧甲上橫七豎八滿是血紅的劍痕。
他已倒下,倒在鮮血染紅的雪地上。
他絕沒有想到,曲終尋的劍法竟已到了如此境界。沒有人能想得到,因為從未有人見過曲終尋的這套驚世劍法,就連王皓那次見到,他也隻不過才使出三層的功力。無論如何,石一始終是低估了自己的對手,所以他敗了。
但是,這場決鬥還沒有結束,因為他還沒死。隻要沒死,他就還沒有敗,至少他絕不會認輸投降。
所以,他絕不會這麼輕易就倒下。
他雙手撐著劍柄,緩緩地從雪地上爬了起來,竟又挺起了胸膛,站的筆直。
他難道真不怕死?
眼前這個倔強的年輕人,此時此刻的神態舉止,竟和江弄箏是如此的相似,就像當年她寧願放棄繼續求學,寧願半途而廢,也絕不願違背了她自己當初的心意。哪怕曲終尋曾用威脅的手段逼她,想要將她留下,她卻寧死也不就範,那一刻她的神態,就跟眼前這個人一模一樣。
曲終尋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就像在看著一個死人,他心中沒有半分憐憫,有的隻是積蓄已久的恨意。
他也看得出來,如果想要石一認輸,隻有一種法子,就是讓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