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這裏有人出去執行任務,這人就會斷絕與這裏的所有聯係,無論事成與否,都永不再回到此處。無論是戰敗而死,還是戰勝後殉道自刎,都絕不會暴露這裏的一絲一毫。從來沒有人背叛,連想都沒有人想過,因為他們所殺的每一個人,都是罪有應得的。
他們心甘情願,他們為此自豪,他們將這一切看作是最高的榮譽。還因為他們背後有一個神通廣大的人,這人不僅是他們的師長、衣食父母,更是他們的信仰之主,是他們心目中的神。
培養一個殺手已十分不易,創立一個如此嚴明的殺手組織,更是難乎其難,但這一切,曲終尋都做到了。
落霞穀的規矩,每當有任務時,都需挑出一部分人來進行比武,勝出者才有資格接受任務,這也是曲終尋激勵他們鬥誌的一種法子。能夠選出來進行比試的人,個個都出類拔萃,放在江湖上絕對是一流高手。因此,勝出者往往都有一種傲視群雄,唯我不能的感覺,完成任務的意誌也更加堅定。
但是,這次好像有點不同。
廳堂內很靜,很亮,雖是日間,四壁的燈罩中也已掌上了燈火。
四個青衣白襪的中年人分別站在正廳兩側,挺拔孔武,麵容肅穆,仿佛四尊神像般立在那裏。整個房子的裝潢都是以肅穆的黑色為主,也令這裏顯得更加的神秘和莊重,每個來到這裏的人也會表現得更加敬畏。
廳堂正首的牆上裱著一副唐朝韓幹的《夜照白圖》,畫中被栓在馬柱上的“夜照白”仰首嘶鳴,奮蹄欲奔,神情昂然。圖左上有南唐後主題“韓幹畫照夜白”六字,畫像宏偉龐大,雖是贗品,卻顯然也已是贗品中的極品。
但是沒有人知道,這幅與周圍一切都格格不入的白馬圖,究竟代表了什麼意思。這幅畫一直掛在這裏,曲終尋從來都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關於它的來曆,以及是否有何含義。曲終尋不提,也沒有人會問,任何來到這裏的人,都不敢多說一句無關緊要的話。畫像之下擺著一張梨木雕花的座椅,和一個寬大的案台,除此之外,房內再無其他陳設。
座椅是空的,曲終尋在等他們,人卻還沒有來。
燕承雪和丁楚沒有問,他們正垂手站著,麵對著那四個中年人,沒有人說話。
外麵的雨還在下,雨滴落到地上的聲音很輕,但腳步聲更輕。一個身著竹青色明紋長袍的人,不覺間已從後堂轉入,那張梨木寬椅正適合他的體型。沒有人能從他的容貌中看出他的年齡,有些人仿佛永遠也不會老,似乎有將時間停留在一個時期的能力,他就是這種人。
“人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變老。”這是曲終尋常說的一句話,但他也說過:“其實老也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又老又固執。”
他現在還沒有說話,一個身高不到四尺的侏儒突然冒了出來,雙手捧著個精巧的盒子,往廳堂中間一放,便立即又退走了。
盒子是棕樹色,上麵用朱砂寫著兩個字:薛武。
燕承雪心中動容,他明明早已知道結果,卻仍不免感到震顫。
丁楚的臉仍是如覆冰霜,冷冷地看著,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曲終尋忽然道:“他很好!”
他的聲音渾厚而又平淡,仿佛是從天際中飄下來的。他這三個字在旁人聽來渾然不懂,但燕承雪和丁楚都聽得明白。他的意思是,薛武死的很值,他終於完成了任務,並且沒有違背落霞穀殺手的信念:殺人一命,還人一命!
“以殺止殺是目的,殺人償命是天道,無論對方有多十惡不赦,殺了他就該還他一條命,這叫公平。”這也是他說過的話,他說的話不僅是命令,也是不可反駁的真理。至少在這,沒有人會反駁。
他又道:“金甲霸王槍並不容易對付。”他的語氣雖然很平淡,但能夠從他口中說出不容易對付的人,那的確已不是一般的高手。他也知道薛武一定能夠不負期望,因為他派出去的人很少會有令他失望的。
廳堂內又變得異常安靜。金甲霸王槍成名江湖已有十餘年,出道以來,與人交戰兩百零四次,從未敗過。死在他槍下的共有七十六人,所以他還有另一個外號“常勝霸王槍”。
那四個青衣白襪的中年人也凝注著地上的盒子,大家似乎都在想象,薛武和元萬裏的那場激戰是何等壯烈。
突然一個尖銳的聲音又打斷了沉寂,那個侏儒竟又忽然冒出,這次手中卻捧了個紙冊,口中緩緩念道:“元萬裏,開封人,父,元青鬆,獨子。丙子年臘月勾結朝廷奸人,殺害楊雄一家七口,搶銀八萬兩。翌年奸殺告官者徐氏。庚戌年燒毀徐州天遠鏢局,重傷十餘人,奪珠寶無數……”
元萬裏在江湖上的名聲並不太壞,可誰能想到,他居然也會勾結朝廷中的奸人,殘害無辜?或許每一個身在江湖的人,都總會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和做過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每一個想要在江湖上生存的人都不容易,想要生存得久,甚至還獲得成功,更是困難重重。所以,有些人難免會因為某種利益或是目的,而做出一些違背底線的事情來,這本也是每個江湖中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這人尖聲尖氣,將元萬裏所犯的罪行一一稟出。這些罪狀當然也早就被薛武所知,但在未完成之前,是不會公開的。被殺之人的罪行,隻有接受了任務的人,才有權提前知道。每次任務完成,曲終尋都會喚來一個侏儒,將被殺之人的罪行當眾宣布。
但是這次,他隻公布在燕承雪和丁楚兩人麵前。這說明,下一次任務,隻會落在他們兩人的其中一個身上。
“一個人隻有清楚了自己為何而死,才能明白他為何而生。”當侏儒將所有罪狀念完,曲終尋又接著道。
丁楚輕歎了一聲,道:“薛武應該總算明白了他為何而生。”
可他那冷如冰霜的麵色裏,卻隱隱透露出一種異樣的悲傷和痛苦。
曲終尋道:“古人雲,朝聞道,夕死可矣。不敬畏死亡的人,又怎會尊重生命。你們記住,一個人永遠都不能隻為自己而活,我們的存在就是為了要讓更多人活得更好。薛武既已取義,他也就死而無憾了。”
丁楚沒再說話,曲先生在說道的時候,沒有人會說話,也沒有人敢說話。他們都在聽,細細聆聽,心中的熱血卻如烈火般在燃燒。曲終尋的話並不長,但卻總能令他們久久回味。話越簡短越容易讓人記住,他也總能在適當的時機,點燃他們心中年輕的火焰。
曲終尋忽然話鋒一轉,盯著丁楚,道:“你比薛武如何?”
丁楚踏前一步,正要說話,卻被身後的燕承雪忽然搶著道:“這次我去!”
曲終尋望了燕承雪一眼,道:“好!”竟沒再讓丁楚說話。
他這次的決定做得如此之快。
丁楚的臉上仍是冰冷,沒有絲毫表情,他沒有理燕承雪,轉身,就走出門去了。
曲終尋的臉上也沒有表情,他看丁楚的眼神似乎總是十分特別,但看著燕承雪的眼神卻已露出嘉許之色,他道:“我能為你做什麼?”
燕承雪道:“希望先生能將那個盒子交給我。”
曲終尋道:“薛武是你的朋友,當然可以交給你。”
燕承雪道:“謝謝,我隻想送好朋友最後一程。”
曲終尋點點頭,再問:“你還有什麼想做的?”
燕承雪想了想,道:“我希望丁楚能活得久一點。”
曲終尋的眼神突然變了,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但一轉而逝,立刻又恢複正常。他明白燕承雪的意思,燕承雪是在懇求下次的任務,可以不用讓丁楚去執行,因為這次,他已搶著替丁楚而去了。
曲終尋淡淡地道:“我答應你,他一定會活得久一點。”
燕承雪再次謝過。
曲終尋道:“他們有你這樣的朋友,真是他們的榮幸。”
燕承雪道:“我為有他們這樣的朋友感到高興。”
曲終尋道:“希望這次,你能讓你的朋友也為你感到高興。”
燕承雪道:“我一定不會辜負大家的期望。”
曲終尋起身,從腰間取出一柄短劍,一尺三寸長,寬僅七分。外觀十分精致,劍鞘和劍鍔處各鑲有一顆綠鬆石,一顆水藍,一顆翠綠,窮工極態。劍鋒薄如蟬翼,碧青色的劍身,鋒芒畢露,此劍切玉如泥,劍如其名——切玉劍。
曲終尋撫摸著手中的這柄短劍,仿佛在輕撫著情人的纖纖玉手,神情中又是不舍,又是激動。他走近燕承雪,將這柄劍交到他手中,道:“你是使短劍的高手,這把劍正適合你,這次我隻希望你能用它完成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