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逝去,令我感到無助,我的能力究竟有多大?不知道。我隻知道,麵對這些病人,我必須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哀歎和哭泣隻能使我的心情更糟糕。可是,麵對眼前一個又一個人無聲無息地離去,我實在不能無動於衷。我隻想哭,放聲大哭。我懷疑自己是否是一個稱職的醫生。”
麵對這個體重不足50公斤、體態羸弱的女醫生,我幾乎是追趕著,才能跟上她的腳步。眼前一個接一個危重病人,令她根本沒有喘息的時間。
我跟著她來到一個獨立病房,床上躺著一個隻剩下骨頭架子,剛剛過世的疑似艾滋病男人,她獨自鎮定地為他簡單地打理了一下幹柴般的身體,放入白色塑料袋裏,然後叫來了另一位同事,把死者放在一副擔架上,抬進了太平間。
屋裏沒有哭泣,也沒有恐懼,一切顯得如此平靜。
這位年輕的女醫生叫陳慧中,來自中國香港。
陳醫生看上去像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稚嫩的模樣,一張娃娃臉,瘦弱的身軀,白皙的膚色。對於剛剛送走的這具屍體,她的淡定反而讓我有些扛不住。“那人的樣子太瘮人了,你不怕?”我問。“說來也巧,就在我來皮博爾工作的第一天,就遭遇他對我的不信任,態度特粗暴,把我都氣哭了。沒想到還是我為他送走最後一程……”死者沒什麼親人了,隻有一個老媽媽,老人步行10天才從老家走到醫療點來。安頓好死者的老媽媽後,陳慧中又匆匆去了兒童病房,那裏有一個三歲的孩子患了腸胃炎,一直在吐;還有一個小孩兒得了瘧疾,送來得太晚了,躺在床上已是奄奄一息……第二天中午,大太陽像一個火爐,能把人烤焦了。我看見醫療點太平間的門開了,估計是昨天的死者要下葬,趕緊走過去。離太平間的門還有幾丈遠,就被一股惡臭味熏得想吐。這時,我看見陳慧中攙扶著死者的媽媽從裏麵走出來,身後是兩個身穿醫療點工作服的小夥子,抬著的擔架上是被白塑料袋包裹的屍體。
死者的媽媽麵無表情,也沒有像常人失去兒子那樣放聲號哭,她走出太平間後,一直默默地站在那裏,一動沒動,直到人們把她兒子的屍體抬走,她依舊站在原地……“這裏許多死者都沒有親人來送行,我們會把他們葬在後麵的林子裏,讓他們入土為安。”陳慧中低聲說。“剛才那麼惡臭,你居然還能在那個太平間裏待得住?”“沒辦法,誰讓我是醫生呢。你能想象嗎,一個人在這個世上活了四十多年,離開的時候沒有新衣,沒有木棺,也沒人送行,該有多淒涼,可是在這裏有很多這樣的人。如果我們連他們的屍體都不管,豈不是太不人道了。”
我跟著兩個抬屍體的小夥子來到了醫療點後麵的一個小樹林,他倆把屍體放在距離下葬的地方約20米開外(估計是為了避開那股惡臭味),然後兩人拿著鐵鍁開始為死者挖坑。
我站在一旁,看著兩個小夥子在太陽下費力地挖坑,聽著鐵鍁與地下石頭碰撞發出的聲音,再看看不遠處那個靜靜地躺在擔架上的男人,頓時一股涼氣竄入我的後背。這就是他在人間的最後一刻?沒有親人和眼淚的護送也就罷了,在他最後的時刻,為他下葬的人不僅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連他的長相也看不清。
埋葬死者沒有儀式,坑裏隻墊了兩塊廢棄的紙板,連同包裹著的白色塑料袋,一起埋進坑裏。填上土之後,隻在上麵隨意放了兩塊大一點的石頭,沒有墓碑,也談不上墓誌銘,甚至連一朵小花也沒有。
這個不知姓名的男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完了他的一生,死後也沒有埋葬在他的家鄉。從此,再不會有人像他媽媽那樣,從家鄉走10天來到這個沒有墓碑的地方祭奠他。
這件事在後來的幾天裏,一直纏繞著我。事實上,我根本沒記住他的長相,卻永遠忘不了他死後如同一根棍子的身體。
我總在想,他的人生畫了句號,沒有人會關注他是怎麼死的、何時死的、埋在哪裏。在這個世界上,像這樣連一絲痕跡也沒留下的人有很多。相比我們,實在太幸福了,親情友情環繞,衣食無憂,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但是,我們還會在餐桌上挑肥揀瘦,在穿衣上挑三選四。生活如此美好,我們還有什麼不知足呢?
人的生命太短暫了,不論活得輕於鴻毛,還是重於泰山,都實實在在地在這個世上走過一回。
讓我們珍惜他人,也珍惜自己吧。
在醫療點裏,我看到至少80%的患者都是婦女和兒童,她們那麼弱,也沒有男人的關照。得了病,自己來,病好後,自己走。如果死在醫療點,大多數人都由醫療點幫著掩埋。怎麼會這樣?就因為她們是沒有地位的女人嗎?我的內心甚至產生了一股強烈的為這些婦女們打抱不平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