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民尤素福的老婆哈莉瑪·阿卜德拉和她們的兒媳婦澤娜巴·塞艾巴是我在提奧村結交的最值得信任的女人。這是一個三代人的六口之家,這個家庭的人口在村裏算是少的。
哈莉瑪經常邀請我去她家喝咖啡,漸漸地也了解了她的許多故事。
哈莉瑪40歲出頭,她與現年53歲的尤素福1976年結婚。其實,哈莉瑪從小就認識尤素福,因為尤素福經常去她家向她當教師的父親請教,在她父親眼裏,他是個樸實憨厚,靠得住的小夥子。為此,當尤素福提出想娶哈莉瑪為妻的時候,她父親很快同意了。當時哈莉瑪隻有16歲,不過,她父親相信,女兒跟著這個勤勞的小夥子,不會挨餓。於是,父親為女兒做主,訂了這門婚事。
不幸的是,婚後他們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相繼離世,使得這個家庭長久地深陷悲痛之中。
說到哈莉瑪第一個孩子的死,她的表情比較平靜。
“我們的大兒子長到兩歲,有一天早晨起來,發現他沒氣了,趕緊把巫醫請來,巫醫說,你們的孩子被真主召回去了,他是從那兒派來的。” “也許他心髒有問題?”我說。
“心?不!孩子沒問題,他被召回天上了。”她很肯定地說。
他們的第二個孩子是女兒,據說,生下來隻活了兩天就死了。對這個孩子的死他們說是“自然死亡”,我實在不明白“自然死亡”指的是什麼意思。阿卜德拉解釋說:“不是天災人禍和疾病的死,都是自然死亡。”
我隻聽說人會自然老死,卻從未聽說嬰兒“自然死亡”。我想,這也許是父母在失去孩子極度悲傷後,寬慰自己的一種方式。
與前兩個孩子的死截然不同的是,哈莉瑪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第三個孩子慘死在接生醫師的剪刀下,那令人悲慘的一幕,給哈莉瑪留下了終生無法愈合的創傷。
尤素福向我詳細描述了兒子慘死的過程:“我清楚地記得兒子死的那一天是1980年7月19日。這次哈莉瑪生孩子,我費了很大勁兒,帶她去了省城醫院。因為我們已經失去了兩個孩子,希望她能把這個孩子平安生下來。可是,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孩子出生時,頭出來一半,像是被卡住了。這時,接生醫師拿了一把大剪子,在哈莉瑪身上剪了一個開口。盡管孩子很快出來了,卻流了很多血,後來才發現,他的嘴巴和鼻子被醫師剪了一個大大的口子,孩子流血過多,出來沒多久就死了。我和哈莉瑪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當場都暈倒了。”
可以想象,尤素福對這個孩子的死,承受了多麼大的打擊。一個父親,還沒來得及看清自己剛出世孩子的臉,孩子就被人用剪刀毀了麵容。更慘的是,父親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奪走了自己孩子的生命,卻無能為力。對這麼殘酷的事實,尤素福竟然沒采取任何行動,處理完孩子的後事,帶著哈莉瑪很快又回到了提奧。
“這是事故,醫院應該給你們賠償。”我說。
“事故?什麼事故?那時候正與埃塞俄比亞打仗呢,醫院裏到處躺著傷兵,我們隻好把孩子抱回來,埋在村口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村口那片墓地。乍一看,是片光禿禿的沙海,走近了才能發現,那是數以千計的墳包。墳包是用沙子堆砌的,形狀各不相同,沙土很稀鬆,沒有墓碑,也沒有任何紀念物。甚至,墳墓裏一概沒有棺木,格外荒涼而簡陋。靠東邊是未成年人的墓地,不同的是,每座墳包上都插了一根木棍,講究一些的人家把木棍換成了一片薄薄的木板,上麵寫著死者的名字和出生至死亡的日期。我想,這其中應該也包括了尤素福死去的另外兩個孩子。
好在老天並沒那麼絕情,終於給他們留下了一個兒子,依德瑞斯·尤素福現在已經21歲了。 兒子依德瑞斯在省城上中學期間,與同班一個女生相好,兩人竟然生了一個孩子。由於遭到尤素福的堅決反對,沒能成婚。之後,按照尤素福的意願,依德瑞斯娶了澤娜巴為妻。結婚時依德瑞斯17歲,澤娜巴隻有14歲。
澤娜巴是個苦命女人,出生後不久父親因病死亡。1992年,在她6歲的時候,母親也因病離開了她。她沒有兄弟姐妹,隻好跟著姨媽的4個孩子一起長大。姨夫曾經是個花匠,有一天突然雙目失明,不久與姨媽先後離開了人世。澤娜巴性格內向,沉默寡言,說起話來也是輕聲細語,經常讓人忽略她的存在。她身材瘦小,看似柔弱,可是幹起活來卻強勁有力。
澤娜巴為尤素福家生了兩個孫女。一家人盡管貧窮,但其樂融融。
記得第一次在哈莉瑪家喝咖啡時,那種感覺真不好受。五六個人圍坐在一起,隻有兩個像中國人喝白酒那樣的小杯子,大家用這兩個杯子輪著喝。由於裏麵放了許多白糖,一時化不了,於是,每個人喝過的剩杯子底兒要接著傳給下一個人喝。周圍的蒼蠅就像無數架轟炸機,在我們眼前輪番轟炸,而我麵對著眼前的汗水、口水、蒼蠅,根本咽不下去,但強忍著沒流露出絲毫的嫌棄之意。
後來我與哈莉瑪在一起,經常是我買咖啡豆,她來煮。然後,我們坐在她家的涼棚下,腳踩著鬆軟的沙子地,透過稀鬆的柵欄牆,望著院外的景色,各自靜靜地端著杯子,一口一口慢慢地品著。偶爾,還會哼個小調。在這裏,沒有都市陰鬱的空氣,也看不到人們匆匆趕車的身影,不用為升職、加薪焦慮。人們平和地度過自己每一天並不富足,也不紛雜的生活。
阿法爾人熱衷喝咖啡,與它的鄰國埃塞俄比亞是咖啡的發源地有關。隨後咖啡從非洲流傳到亞洲和南美,大約在公元1650年至公元1700年又傳到了歐洲。那時,正值歐洲流行霍亂和痢疾,人們擔心水不衛生,經常以喝啤酒替代飲水。很多人又由此改飲了咖啡。而後,隨著意大利、英國占領了厄立特裏亞,他們把別樣的喝咖啡的方式帶到了此地,使這裏原本就愛喝咖啡的人們,更熱衷於咖啡。
幾百年過去了,目前,咖啡貿易在全球僅次於石油貿易,列居第二。咖啡的品種更是名目繁多,喝咖啡的方式也各盡其妙。而阿法爾人始終保持著自己飲咖啡的獨特方式。隻有少數老人,沿襲著當年意大利人流傳到此的品飲方式。遺憾的是,這裏雖緊鄰埃塞俄比亞,卻不盛產咖啡,也喝不到新鮮的咖啡。沒人知道咖啡如何生長,又如何采摘。
阿法爾人煮的咖啡之所以有獨特味道,是因為咖啡裏加了曬幹的生薑。而且,還有專門用來煮咖啡的陶壺。聽哈莉瑪說,她家的人喜歡喝產自埃塞俄比亞或肯尼亞的咖啡,而對幹薑並沒有特別的要求。